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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



丹增·谢朱在动情叙说在可可西里的生死经历。

丹增在《阳光屋檐》文学沙龙里讲可可西里的亲身经历





可可西里迷人的风光




高原精灵藏羚羊

 


当前位置: 首页 > 文苑 > 可可西里 - 走进世界第二大无人区 - 丹增.谢朱

 

可可西里走进世界第二大无人区

一个艺术家在可可西里的历险奇遇

丹增·谢朱 (奥克兰西藏曼达拉文化艺术中心)

当我们打开地图把目光盯在青藏高原上的时候,可可西里便会映入眼帘。因它地域辽阔,面积多达 25 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达五千米以上,空气稀薄,被称为“生命禁区”。而它的山、它的湖却很少有名字――因为没有人能去替它们命名。上世纪 50 年代中国派遣一支地理勘察队一行 20 多人,全军覆灭在那可怕的可可西里广袤的沙漠之中。据说可可西里的气候条件非常恶劣,每年只有三个月可以适合人类生存。除此之外,天气变化无常,当万里无云时,呈现在人眼中的景象,好似失明多年的双眼,突然间见到了光明,清晰得难以想象,强烈的太阳光紫外线照在人的皮肤上,只需要直射 10 分钟,皮肤组织就会被晒死,开始红痛脱皮。沙漠土丘中一丝绿色都见不到,干枯的几支沙棘根,拼命挣扎着紧抓着晒得滚烫的沙土,稍一放松就会被大漠的风吹得无影无踪。说到风,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刹那间就可能会乌云四起,狂风大作,刮得昏天黑地,沙粒顷刻把天穹染成黄色。如果人站立在这里,半个时辰就会被沙粒掩埋。没等风刮够,天公大怒,雷声嘶吼着划破长空,鸟蛋般大的冰雹铺天而降,大地瞬间会被砸出许多大窝,沙窝里密密麻麻地嵌满了冰雹,恰似一个巨型的鸟蛋巢。大自然的一切现象在可可西里发挥到了极致。就象在举行擂台赛,风云雷电各自施展着绝活,在这大漠里厮杀着。没等决出胜负,天又象是漏底的大锅,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这硝烟弥漫的战场。紧接着,忽然天降大雪,把可可西里的天地间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就这样偃旗息鼓 …… 某一天,太阳挣扎着撕开天幕,又起战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可可西里是大自然魔幻的舞台,人类生命的禁区,沉寂了千百年。时间轮回到上世纪 80 年代初,为了掳掠财富,人们开始拿生命作赌注,向可可西里赌输赢。先是捕杀藏羚羊,追杀到可可西里地区。因为一条用藏羚羊绒编织的围巾在欧美市场上可以卖到 3 万多美元,而纵深至可可西里腹地的藏羚羊,从来没见过人,不知道这只有两只脚的动物会伤害它们。藏羚羊误把偷猎者当成了伙伴。谁知这些万恶的家伙带来了让藏羚羊恐怖的枪声。捕杀藏羚羊的人们又在可可西里意外地发现了黄金矿,而且黄金含量非常高,是以豆金带分布。这一发现又引来了无数的淘金者,可可西里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当地人称这些淘金者是挖金子的,他们在金头的组织下,准备好 3 个月的食物,带上工具乘卡车向可可西里进发。车开到不能再行驶的地方,便丢弃掉。这些“挖金子的”背上自己的行囊,徒步深入可可西里腹地。一些运气好的人们挖掘到蕴藏量很丰富的豆金,满载而归,从此发了横财。一批批作发财梦的人们,蜂涌而至,前往可可西里淘金,为了抵御狼群、虎豹等野兽的袭击,他们带着枪枝进山。每到一个地方,便抢占山头,搭起简陋的帐篷,在仅有的 90 天里尽量多地挖到金子。他们必须以团伙形式组合协调配合才能生存,一部分人分工专门去挖沙棘和沙柳根做燃料用来烧水做饭,另一部分人要去找水源。有些人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们是怎么消失的。或许是迷了路,一旦迷路,就可能会被沙暴或者野兽吞噬,即使侥幸逃脱,也很难抵御饥渴。一旦倒下,在烈日的暴晒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太阳烤干了。不是每一个淘金者都能碰上好运气。有的山头,无论挖多少天,也找不到一粒金子。那挖不到金子的人顿时就将陷入绝境。他们上山前往往要向邻里乡亲借几千元钱交给金头作为上山费。挖不到金子,不但发财梦破灭,而且血本无归,邪恶就从这里产生。抢掠便被他们选择作为唯一的出路。如果听到哪个山头出金子了,便一窝蜂地跑去哄抢。而那些拼了老命才好不容易挖到金子的人,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一天奔命十七、八个小时,接连几十天用生命换来的劳动果实被别人抢走,于是原本用来抵御野兽的枪弹,便成了哄抢者最好的抢劫工具以及被抢者自卫的武器。这时,枪口对准的是人的头颅而不再是野兽。于是,枪战不时地在这个山头或哪个山头乒乒乓乓地响起。许多人的性命就这样在可可西里灰飞烟灭。

这就是我当时所听到的所有的关于可可西里的故事。

我进可可西里,既不是去打藏羚羊,也不是去挖金子。

说来话长。

我出生在甘肃省的藏区,家住在沙河口镇。这个镇子经常有来自甘南各地以及青海玉树、果洛藏区,去拉卜愣寺朝圣的牧民经过。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帐歇脚,镇上 3 、 5 岁的孩子都愿去看牧民的帐篷。牧民们的生活用具多种多样,奇特好玩。好奇的孩子们常常要去摸摸牧民的藏刀,看他们用来打火的火镰。还有羊皮囊做的风箱、粗大笨重的铜锅、木碗中蜡一样黄硬的酥油,皮囊里的糌粑,干透的风干肉。他们围坐在一起“恰通、古拉搜”(藏语:吃饭、喝茶),吃得有滋有味,笑得无忧无虑。

有一天,我跟着一位老阿妈去看她到镇南头小河里去背水,一路上摸着她背上那只奇形特状的大水桶。到了河边,老阿妈从身上解下水桶,用底部带弯形的尖深深地扎在泥里,桶便立在了地上。她用一把老铜瓢从河里网桶里舀水。我好奇地问她,你家的木桶为什么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她转身看我是那个一路跟着她、盯着这只桶的孩子,便耐心地告诉我:“那不是只木桶,而是一只祖传下来的野牦牛角做成的桶。听老辈人说是爷爷的爸爸他们在一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弄到的。听说那里有个什么湖附近的一条沟里能拾到比这还大的呢。

于是,可可西里这个地方在我童年的时候就印在了脑子里。

一九八八年我在大学作毕业设计的时候,脑海里经常会出现当年见到的老阿妈的那只大野牦牛角,口径有 30 多公分,用铁带加固了一周,形成一个保护圈,并用铆钉不规则地镶嵌在铁圈上,在一侧有一只大圆环,圆环上系着一条皮带在约十公分和一条手工编织的毛线绳连接,这条毛线绳是用牛毛编织的并有红白两色图案,另一端与牛角尖部的小铁圈连接。黑棕色的牛角,经几代人的使用,磨得不但光亮而且光滑,而皮带和牛毛线绳变得黑暗陈旧,加上酥油的侵入编织带的低凹处,沾满了油和尘土。凸出处牛毛油亮,黑、白、红三色绳带着古旧气氛,拴系在这只巨大的牦牛角上,极其和谐,一个雄起挺拔,一个蜿蜒柔美,如果把它作为西藏城市标志性雕塑,一定是一尊完美至臻的象征。这只牛角让我着迷,让我不能自拔,无形间,让我的艺术、我的生命与牛角结下了不解之缘。

八九年我开始深入青藏牧区寻找收集牛头、羊头进行艺术创作,走访了西藏许多人家学习如何处理皮、毛、肉,以及祛油脂、防腐等。每家都有自己的土方法,我把这些方法收集、整理后在自己家里实验。在全家人的大力帮助下,经过千百次试验、千百次失败,终于掌握了一套自创的处理方法,使得自己能够一次就可以处理近百个牛羊头。

我开始了创作,整个身心沉浸在如何在牛角和骨头上把各种各样的金属镶嵌上去。老阿妈的那只牛角桶始终浮现在我的魂梦里,让我在创作中经历着这样的煎熬:脑海里一边是壮美的图案,一边却是那些金属片放哪都不合适。听说在山东省烟台、威海地区民间有一种锡镶工艺,能在各种材料上镶嵌各种金属锡的图案,因此当地生产的锡镶茶壶享有盛誉。我便去了威海,并从青海发去了一个集装箱的牛羊头。在那里,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创作,我完成了一批作品,把锡镶工艺移植到牛羊头颅雕塑上,效果极其理想。我采用了各种创作手法,彩绘、雕刻、镶嵌,组合丰富、多姿多彩,美仑美奂。我将这批作品相继在烟台、青岛、济南展出,取得热烈反响,继而我在 1991 年向中国国家专利局申请了专利,同年九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青藏兽颅艺术展”,轰动全国。北京城在一夜间刮起了牛头风,许多大艺术家里都收藏了我的作品。著名美术家韩美林先生在家中宴请我和我妻子,席间有著名演员潘虹作陪。谈到我的作品,韩先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思索了一会儿,韩先生真诚地说:“似乎还是缺少点力度,震撼力不够”。

他的话让我立即想起了家乡小河边老阿妈的大牛角桶,如果那只牛角桶能够参加我的作品展,一定会成为展览的灵魂。

不时有可可西里的消息传来:又一批捕杀藏羚羊的人去了可可西里;淘金人之间又发生了激烈的枪战 …… 就这样,可可西里在你不愿去想起它的时候,却时常或轻或重地撞击着我的心房。

1990 年西藏陪同日本登山队考察青海阿里马山时,从飞机上拍摄了一些可可西里的地貌照片。有些照片被登山队的朋友带给我看,我发现一张沟壑的照片,沟里堆积着上万头野牦牛骨骸,沿着沟壑从沟头一直延绵到沟的尽头 …… 这条沟叫做野牛沟,位于乌兰乌拉湖附近。这幅照片让我心动如飞,振奋不已。我开始查阅所有可以找到的可可西里的资料,了解到野牦牛的习性与大象很相似。大家都知道,野生大象都有自己的墓地,即将死亡的大象都会本能地把最后的生命气息用来寻找祖辈安歇的那个神秘墓园。牦牛也如此,那堆积着如山般的牦牛骨骸的野牛沟就是野牦牛走完生命历程的墓园。

我终于坚定了深入可可西里的决心。开始着手策划行程,收集有关可可西里的地理、气候资料,寻访曾到那里淘金的老乡,并开始加强体能锻炼。向导是最重要的环节,只身一人,尤其是从来没有探险经验的人,根本不可能走进可可西里。我寻访了两个重要的淘金村,一个是青海省循化县的撒拉族聚居区和湟中县鲁萨尔镇。在青藏这片大地上,没有撒拉族人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们弄不到的东西。当地的青壮年大多数都曾经去淘过金。然而,他们的描述却令人毛骨悚然。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没有人再想去第二次。

淡水在可可西里奇缺无比,大多数湖泊都是咸水湖,荒凉的草滩盐碱成片,人能够进入的日子大多是干旱季节,只有用柴火烧煮积雪才能得到淡水。然而,燃料也是一个难题。在循化,我找到一个 30 多岁叫朶玛冶的的青年,因为他家里急需用钱,愿意冒险做我的向导再进一次可可西里。但是他说自己没办法解决燃料问题,必须还要找一个这方面有经验的人。我不得不去了湟中县,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多天,走遍了家家户户,终于拜访到一位两次深入可可西里的蒙古族后裔夏尔巴。他在内蒙古沙漠地带放过骆驼,有着沙漠生活的丰富经验。夏尔巴四十出头,两进可可西里,两次生还,跟着他去的淘金者无一人死亡。他平安往返的秘诀,是他找到了燃烧物。有了燃烧物,就解决了烧水化雪的问题。我喜出望外,与他敲定了向导价钱,并付了定金。我叫他告诉我到底他找到的燃料是什么,我确认可信后再去通知朶玛冶准备成行。可是夏尔巴守口如瓶,怎么也不肯说。当然,这是他赖以生财的秘密,不会轻易透露。我只好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向他和盘托出。他明白了我既不是去淘金,更不是去偷猎藏羚羊,而是寻找用作艺术创作材料的牦牛头。他笑着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燃料是什么。我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他是在卖关子。便“威胁”他说,既然我已经知道燃料是什么了,你也就不用去了。听见这话,他反倒急了,脱口说出了:就是你要找的那东西呀!“你是说牛头?野牦牛头能作燃料?”

夏尔巴讲述了他是如何得到这一发现的故事。

他常年在蒙古草原上赶骆驼帮商人们驮货物为生。有一次在沙漠的路途中,领头的骆驼突然不走了,其它的骆驼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看了一下太阳还没落山,是不是骆驼累了?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骆驼群一只接着一只叫了起来,而且声音怪异,所有的骆驼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他的目光越过骆驼群,看见了远处一只死亡了很久,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骆驼暴露在沙土外。动物也许有它们的灵犀,看见同类的遗骸,它们悲痛地哀嚎、长鸣,怎么也不肯往前迈进一步。夏尔巴不得不先安营。安顿好骆驼队,他把那只骆驼骷髅埋在了沙土里。太阳一落山,夜晚的风很快就吹凉了大地,寒意立即袭来。夏尔巴找了些沙柳根堆在一起,点燃了一堆篝火。数天的辛苦跋涉,让他疲倦极了,倒在地上没多久就呼呼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骆驼群又发出了尖叫声。他被吵醒了,原来不远处那副掩埋了的骆驼遗骸又被夜里大漠的风吹去了沙土,在月光下显得白糝糝的。篝火也快灭了,夏尔巴突然感觉到一阵不祥,心头仿佛掠过了一阵阴风。他全身打了个冷颤:这堆骆驼的白骨看来不是什么好兆头。回来的路还要经过这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干脆不如把它烧了!他走到骆驼遗骸那里,取回几根骨头,把它们扔进火里。火被骨头一压,忽闪忽闪地眼看就要熄灭了,夏尔巴想起那用来照明的煤油灯,他比煤油倒在骨头上,火一下子旺了,火苗延上骨头,把骨头也烧着了,火光照亮了一大片沙原。夏尔巴突然意识到:这骨头就是最好的燃料了!这个意外的发现,成了他在沙漠里生存的法宝,他之所以能够当向导带着人到可可西里淘金,两次都安然返回,无一人生病,全得益于大漠里随处可见的动物骨骸可以用做燃料。

92 年夏末,夏尔巴、朶玛冶还有我来到可可西里边缘的冶多县,这里是进入可可西里最后有人居住的地方。我们从一户藏族牧民那里租借了 10 头牦牛和三头骆驼,开始向可可西里挺进了。 25 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平均海拔在五千米以上,空气稀薄,在夏尔巴的带领下,我们牵着骆驼和牦牛穿越可可西里边缘的大草原。这里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地方,难怪在蒙古语里把这里描绘成“可可西里”(“美丽的少女”),这里广袤无边,四处都见不到人。成百上千的藏羚羊在离我们不远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漫步,成群的野驴在草原上奔跑着,象在举行长跑竞赛,而野牦牛则象围棋棋盘上的黑色棋子,在草原上摆开了弈阵。十天后我们走过了大草原,开始进入纵深的高山、沙漠还有沼泽、湖泊地带,也就是进入了传说中可可西里那严峻恐怖的区域。刚刚走到这里,我们就面临了饮水问题。出发前,根据夏尔巴的提议,我们准备了六个汽车内胎,在离开草原的最后时刻,在小溪里往内胎中灌满了溪水,驮在牦牛背上。牦牛需要吃草,所以我们必须沿着沼泽地带行走。夏尔巴预计,需要五天的时间我们就能感到乌兰乌拉湖,然后再有一天的时间就能走到牦牛沟。谁知五天过去了,仍然看不到湖的影子,水已经告急,看见情形有些不妙,夏尔巴不得不说实话:他以前从来没有从沼泽地走过,对这一带的地形并不熟悉,现在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听到这话,我和朶玛冶头一下大了。如果他早说实情,我们就不选择这条路线。我说宁愿不要牛群,只要能够只身找到野牛沟,背出一只角就算成功了。

正在我们进退维谷的时候,突然看见远处山头上出现了五、六个人的身影。夏尔巴一眼就认出是挖金子的。有救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这些挖金子的走近了,我们迎上去向他们问路。听口音他们是青海人。看见我们往里走,他们说:“挖金子的都已经开始往下撤了,怎么你们还往里走?今年气候不好,大雪会提前下,呆久了会有危险的。”我告诉他们我们只是去野牛沟,不是去淘金。在这里迷路了,所以才向他们问去野牛沟的路。他们指着远处的几座山丘,操着浓重的青海话说:“你们这 …… 么加哈去,那么加 …… 夷拐,就看见辽。”青海人说话非常有特点,语气十分形象化,他们用不同的语调来描述路程的远近。要听得懂的话,一听就明白,听不懂的话,恐怕会不明白为什么拉的语调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你听,“这 …… 么加”那“这”字音拉的长短表示路程的远近。按着他们的指点,我们向那几个沙丘走去。一数一共有六个山头,走着走着,到了山跟前,我们傻眼了:该从哪个山头拐弯啊?夏尔巴和朶玛冶争了起来。夏尔巴说从第四个山头拐,朶玛冶说应该是第五个。我觉得朶玛冶的青海话说得好,决定按他说的走。我们就在第五个山头,“那么加夷拐”,走出去了四、五个小时。按挖金子的人们的说法早就该到了,可是压根儿没有湖的影子。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眼前满目是荒凉的大漠沙丘,一个接着一个,看不到尽头。夏尔巴说,现在我们是真正地走错了!野牛沟是找不到了,只能先找到乌兰乌拉湖才有希望。

茫茫大漠,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湖呢?大家的目光里都不由得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天黑了,沙漠里刮起了卷着沙粒的风。我们已经失去了方向,不能再走了,否则可能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于是停下了跋涉的脚步。我们在一座较大的沙丘背后停了下来,准备在那儿过夜。剩下不多的雨水先给牦牛喝,然后我们才小心翼翼地一人抿几口。夏尔巴去找烧火的沙柳根,我坐在沙丘上,没有心情跟朶玛冶说话,看到他心里就犯堵:当时在弯道岔路口的时候,怎么听了他的话呢?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乘这点空闲拿出一面小镜子,用手电筒照在干裂疼痛的脸上。 20 多天了,我没有洗过脸,脸上长出了两公分多长的胡茬,胡子缝里沾满了酥油垢和混在里面的沙土。我的脸变成这个样子,是在沼泽路上的时候,看见一汪清澈的水滩,我兴奋地奔过去,用水边的泥沙当肥皂,把水拂到脸上,想洗去十多天的油腻。夏尔巴看到我洗脸回来,连连嚷嚷:你的脸完了!你不该去洗,过不了多久,会痛死你的!现在从镜子里看到的脸,才真正知道夏尔巴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原来那是一个咸水滩,沼泽里的水含着大量的盐碱成分,对皮肤的侵蚀特别厉害。我脸上的皮肤全部开始爆皮,一层层地翻卷开来,露出里面的红肉。嘴皮干裂,开着几条结着黑色血痂的口子。我不敢笑,一笑就扯着痛。吃东西都十分困难。一小时左右,夏尔巴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找到。看着干渴的牛群,我们心里涌现了挥不去的阴影:只剩下两袋子水了,这些水只够一天用的。如果明天再走不出这沙漠,结果不堪设想,再不下雨,牛群将会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 怎么办?夏尔巴说,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办法?先睡一会儿吧。

我们每人找了一个地窝,躬身紧贴在带着温热的沙土上,实在是太困了,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半夜里,沙子的温度散尽了,刺骨的寒风吹醒了我。我坐起身来,看看朶玛冶和牛群都在,唯独不见了夏尔巴。我急忙叫醒了朶玛冶。朶玛冶惊醒过来,也看见了夏尔巴睡的沙窝是空的,他嚷了起来:“这家伙是不是自己跑了?!”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感到有些后怕,于是也着急起来。我让朶玛冶先照看好牛群,自己去找夏尔巴。

我揣上藏刀,拿着手电筒,朝着那座最高的沙丘奔去。我当时想,在高处能看得远一些。当我爬上沙丘顶端,用手电一照,看见夏尔巴一动也不动地在沙丘顶上坐着,活象一尊雕像。看到了他,我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我没好气地骂到:“你他妈的怎么跑这儿来了,吓我们一跳,以为你小子跑了呢!”

“跑?跑到哪里去?” 夏尔巴不动声色地说,“迷了路跑到哪都是死。”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问道。

他说:“我在找乌兰乌拉湖。”

我盯着他半晌,不解地问:“深更半夜的,你这叫哪门子找湖,坐在这等着能把湖给等来不成?”

他说只能在这沙丘顶上坐着才能找到乌兰乌拉湖。我听到他平静自信的口吻,心里踏实了许多。点燃了两根烟,我递给了他一根。他深吸一口烟,对我说,他在草原上长大,十几岁就在草原和沙漠里跟着骆驼队东奔西走,积累了许多经验。他两次进入可可西里都能平安回家,全靠这些经验救的命。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他感觉到菩萨一直在跟随着他,保佑着他。我还是疑惑,坐在这地方等怎么会找到乌兰乌拉湖。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再有半小时就有答案了。在可可西里这地方迷路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他第一次进入可可西里的时候,根本没有方向概念,常常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不知该往那边走。曾经尝试着在沙丘上做标记,比如插上根沙柳条或是挖一个大坑、堆一个沙丘等等。哪知道回到这里来的时候,所有的标记都无影无踪了。大漠上的风一刮,风沙满天飞舞,原先的沙丘被夷为平地,原来平坦的地方却可能变成了山峰。作标记纯粹是白费功夫。多次历险,积累了经验:只有记住河流,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就能得救。而且,有河就有淡水,有淡水就能生存 ……

我正听得入迷,夏尔巴突然大喊一声:“找到了!来呀,看!朝天边看,湖就在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地间一片茫然:“哪有什么湖呀?”

夏尔巴告诉我:“你看那地平线,有一小段比其他地方亮,那亮处的下面就是湖!只有在天刚放亮时,湖面会把光线向大气上方反射上去,最多只能持续十分钟左右。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坐着等湖而不是满世界瞎走乱碰找湖。”他虔诚地对天作了一个揖,接着说,“老天又一次保佑了我!”

没等天完全亮,我们就起身朝湖的方向走去。约莫五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乌兰乌拉湖边。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湖水最静的湖泊,湖水碧蓝碧蓝的,衬映着高天上飘着的洁白的云朵。

我无暇欣赏这仙境般的景致,跟两个向导一起,稍作整装,就紧接着向野牛沟挺进了。一路上我反复想象这野牛沟是什么样子,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能找到象老阿妈的水桶那么大的牛角吗?野牛沟里有多少只牛角,我就拿多少只回去。我要用这些牛角去撼动整个世界,想着想着,我沉醉在美妙的梦境中。

“到了!野牛沟!” 夏尔巴激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抬头看去,只见在两道沙丘中间横亘着一条 30 多米宽的沟壑,沟壑从眼前向远处延伸,消逝在视线的尽头。整个沟壑全是野牦牛骨骸,白花花的一片。我扔下背上的行囊,疯了似的奔向沟口。当我双手抓住最近处的第一只野牦牛角时,双腿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沙地上,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头部不自禁地叩到了地上。我双手深深地扎进沙土里,抓出两把沙土抛向空中,在空中划出两道半圆弧,向苍天高喊着:“上苍您有眼啊!您保佑了我,二十多年的梦幻今天终于实现了!我感谢您!赞美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用朝佛的礼仪对着野牛沟磕了九个响头,然后起身扑向那些附着悲壮的高原灵魂的骨骸。

就在这时,晴天霹雳般的打击从天而降。当我去搬动一个硕大的牛头时,牵动了一大片骨骸轰然倒塌,落在沙土上成了白色的灰烬!我仿佛觉得自己的梦幻一下子随着这“轰‘的一声全都破灭了。我悲痛地跪在沙土上,对天痛嚎:“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呀!”

夏尔巴走到我身边安慰我,不是所有的牛骨都风化了,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完整的牛头。他说我没有来晚。那些风化了的头骨都在五十年以上了,我再早来也早已这般景象了。

我们在野牛沟找了一天,找到了近百件较完整的野牦牛头骨和野盘羊头骨。最大的一只牛头,两只角之间的跨度有 170 公分,加上弯曲部分,有两米二左右。夏尔巴和朶玛冶帮着我将这些骨骸往野牛沟口搬运。夏尔巴说,其实我们现在得到的都不算大。当年他们挖金子的时候,最大的那些骨头都已经被挑走拿去作燃料了。因为越大的骨头烧的时间就越长。我问他最大的有多大,他用手比了比。看那样子和老阿妈的水桶差不多粗。我气愤地骂着:“你们这群混蛋,都是你们毁了野牛沟!”

我们选择了一些最完整的头骨,给每头牦牛都脱上了十来个。收拾停当,我转身跪地,又磕了九个响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野牛沟,踏上了归程。

返回的路途仍然充满着艰难。牦牛队驮着上百件的野牦牛、盘羊头骨,走得很慢。我们没有再迷路。五天之后我们走出了沙漠,来到了草滩地带。回头看着身后的大漠,不禁感慨万千。就在要进入草地的前一天,驮着巨大牦牛头骨的那头骆驼,在太阳快要落山的一个黄昏,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沙地上,再也没起来。一路上,它为我们驮水、驮食物,回来时还驮上了最大的牛头骨。走了那么多的路,这一次,却没能多迈出一步,就这样,把生命永久的留在了可可西里。抚摸着它的身体,我的泪水又一次怅然流下。我实在不忍离它而去,但又不能把它驮回草原,于是只得用沙土为它筑起一座坟茔。我带走了它的头骨,我要用祭奠人类的方式怀念它,用我们藏族祭祀生灵的形式永久保存它。忽然间,一件雕塑作品在我脑海里成型:一头骆驼在夕阳的余晖中倒下,一个灵魂却从地平线上升起:骆阳,对,作品就叫这个名字!

四十五个日出日落,我走完了可可西里的行程,把上百件的野牦牛头和野盘羊头骨带出了可可西里,顺利地回到了冶多县,然后经青海省格尔木、西宁,运抵我在内地的创作室。

四十五天,在人的一生中是短暂的一瞬间,但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却竖起了一座里程碑。它让我成为带着牦牛、骆驼队进入可可西里的世界第一人;它让我成为在野牛沟毁灭前最后目睹成千上万野牦牛遗骸的第一人;它让我成为拥有这么一大批野牦牛骨骸的世界第一人。同时,让我在以后的生命里,为它而想,为它而活。

2004 年 11 月 1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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