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之于中国,严格讲,并不只是当代的新事物,而是贯穿整个中国近代史一百多年的一个核心问题。
问题的产生,虽然也有内生的动力(史景迁论),但主要还是由于外部世界的冲击。具有三千多年传统的循环历史观被打破,来自西方的一种线性的、发展的、以美
好未来为导向的现代历史观被强行输入。国家和社会都不再被视为固定不变的东西,而被视为一种需要不断变革的东西,中国人开始相信,通过变革可以使中国汇入
世界的“普遍历史”,也可以使中国成为世界列强之一。
三千年来第一次,变革信仰取代了安定信仰,“任人者争”取代了“任天者定”(王国维论)。
这是一条与西方“现代性”主线相对应的中国的“现代性”主线。从清末的变法直到今天的改革,变革的主体不同,方式不同,手段不同,但这条主线始终未变。康
有为和孙中山在政治主张上针锋相对,但谁都不会认为中国还可以回到循环往复的历史轮回中;蒋介石与毛泽东打得天翻地覆,谁也没有将中国的国家和社会视为固
定不变的形态。
归根结底,康有为与孙中山之争,不过是自上而下的秩序主义变革还是自下而上的激进主义变革之争;蒋介石与毛泽东之争,无非是上层社会主导的蓝色革命还是下
层社会主导的红色革命之争。一百多年的风雷激荡过后,今日之中国已经与世界汇成为一体,也已成为全球经贸大国,事事都应验了一百五十年前最早看清世界大势
的王韬等人的超前预言。
从循环的、传统导向的历史观,转变为线性的、未来导向的历史观,历史就被等同为发展,不断地变革就成了对于发展的推动,也就等同为对历史的创造。中国的变
革,无论是秩序主义的自上而下还是激进主义的自下而上,无论是保守派的先经济后政治(邓小平)还是革命派的先政治后经济,甚至先人性后物质(毛泽东),在
通过变革谋求发展、开创新的历史道路这一点上,也并无二致。
依照演进的观点,方向和目标比路径更重要,近代以来的中国认定要汇入世界大势,要成为列强之一,只要这个方向和目标不变,只要预设的目的地都已先后到达,并保持了接近下一个里程碑的速度,道路之争已不再具有决定性。
国共两党能够和解,左右两派之争不再激烈,甚至统独之战也渐趋平缓,内在的一个大前提,就是全民族对一百多年来的大方向和大目标的认同。
如此来看中国的政治改革,虽然是所有改革中最为敏感,最牵一发动全身,最属于“深水区”的领域,但只要不脱离大方向和大目标,或早或晚实行,或左或右实
行,或自上而下自内而外或自下而上自外而内地实行,也都问题不大,无论如何不至于再引发历史上那种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大决战。
在我看来,将中国政治改革的地位降低一些,回落到一个相对不那么紧要的位置上,使之成为可以不那么激烈、不妨从容一些轻松一些逐步加以解决的一般性问题,是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定位。
如果不能稳定在这个定位上,如果刚一开始搞政治改革,全国上下立刻梦回文革,斗争哲学全面复活,历史上的新账老账一起翻出来大清算,那最好还是不要进行了。不进行虽然会有问题积重难返、改革举步维艰之虞,但至少不会有历史全面倒退、社会再次沉沦、改革前功尽弃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