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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珂珂文学奖获奖者选集】隘口小道

作者: 于聚义(三等奖获得者)    人气: 6592    日期: 2020/6/17


由川道上骊山北岭去逛庙会,有好几条路,高速国道要绕三十几公里,省道也要绕十几公里,最近的是古镇旁边一条北上的坡道只有二、三公里。高速国道和省道如弓背,北上的坡道则如弓弦,故有了远近差异。北岭的南北坡道被一段隘口扼锁,过了隘口小道就看到了一个叫石磨村的地方,旁边就是名刹仁宗庙,离仁宗庙不远有一座独庄子,住着一位老人,一个碎女子和一只黄狗。

石磨村位于骊山北岭顶上,岭高沟深的地貌,造成了这里坡陡平地少,水土流失严重,在岭坪、梁峁上建造的村子南高北低,居住百十户人家,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穿村而过,一直延伸到岭脊的咽喉,连接着有三十来丈长的隘口小道,路面只有二尺宽,左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右边峭壁上长满了酸枣树,满沟的刺刺荆棘,让人无法进入。这条隘口小道是南北往来的孔道,行人坠崖的事情时有发生。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公社领导想拓宽山路却限于财力,无奈拨出一点经费,指定独庄子人家看管小道,遇到刮风下雨时给过路人提个醒,保护好行人的安全。这庄户人从接上这差事,就一直铆劲至今,时间长了,人们把他的名字都忘了,而是亲切地唤他“看山的”。看山人给隘口小道两边都安装了铁环、木桷,险要的地方,铁环、木桷还链上了一段废索,让过路人抓着前行。逢朝山逛会人多时,看山人口中嚷着“慢着,慢着”,嘱咐众人手拉铁环“安全第一”。直到看着一批批人和货物都安全通过隘口,翻过北岭,拐弯消失在坡下时,看山人才长长吁口气。隘口小道本来为公家之路,过路人不必掏钱,可看到看山人没白没黑地辛苦看守,有的行人心里不安,就掏出几张毛票或者几个钢鏰儿扔到茶摊上。看山人不由分说地把钱塞到那人手心里,威严正经地说:“我拿了公家钱,月儿八块,够了!”过路人看劝说不成,想法子引开看山人的视线,悄悄把钱放在大石盘上。古道热心的看山人,便把这些钱收集起来,托人到南川古镇上买些茶叶,给过路人消暑解渴。

独庄子陈旧斑驳的两扇黑木门十分醒目;土坯垒就的门楼,土夯的墙院豁豁垭垭;东西走向的院内,有一明两暗的三间土坯平房,草泥墙皮有些已经剥落;一尺见方的小窗户,靠三根木棍支撑着,上面蒙着一层塑料布,狂风刮来瑟瑟作响。看山人已到耄耋之年,精瘦身材微有点背驼,古铜色的方脸上深嵌着一双黑亮眼睛,看起来炯炯有神。打二十岁那年起,便守在这隘口小道,六十年迎来送往的路人多得数不清。如今岁数大了,本应当歇息了,但乡政府好像忘了他的年龄,每个月照常把钱转交到村委会,也从不说啥时到站的话,反正一直就这么着。看山人也已经离不开这样的生活,几十年起早贪黑守隘口,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他也从不思索辛劳报酬的多少,只要有人过路,就笃定在这里开心做下去。与老看山朝夕相伴的是那个叫春花的碎女子,这是他唯一的亲人。还有一条形影不离、忠实守护的大黄狗。

离独庄子不远有一座仁宗庙,民间一直称为“人种庙”。人种庙是由三皇庙演绎而来。据县志记载,三皇庙是汉武帝时期所建,庙堂之上供奉的三皇即华胥、伏羲、女娲三神,黄帝、炎帝分别站立两侧。每逢庙会之日,方圆几十里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隘口小道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都是奔人种庙而来。

几乎所有北半球民族的上古传说,都与“大洪水”有关。在东方中国《列子》中说,华胥生伏羲女娲两兄妹,因坐在葫芦里,被洪水漂到骊山北岭才幸免遇难。为了人类繁衍,兄妹从骊山北岭面对面的山顶上,分别滚碹下沟,磨碹两扇自然配合,“天作之合,滚石成婚”,留下了千古的“婆父碹”,两扇石碹至今还躺在磨子沟里。而在西方圣经《创世纪》中则说,诺亚按照上帝的旨意制造了庞大的方舟,带上家人和一些飞禽走兽,在水中漂流了40天,最后才搁浅在高山之巅。有人把东西方造人方式勾连起来指出:“这是一种既有西方浪漫主义色彩,又有东方现实主义独特的人类现象。”

按现代法律绝不容许兄妹成婚,道德上也是乱伦,但史料上有血亲社会、血亲家庭,确实在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也提到这一家庭形式,仅仅排斥了祖先和子孙之间、双亲和子女之间互为夫妻的权利和义务,兄弟姊妹可互为夫妻。这种血缘群婚,在人类发展史上经历了以百万年计的漫长岁月。兄妹“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女娲以布遮面,就是以后的盖头。看来血亲家庭向普那路亚家庭的过渡,也是人类由蛮荒时代向文明时代的过渡吧。

原本的人种庙求子祈福,说的是不育妇女借逛庙会之际,先给女娲烧香许愿,然后夜宿山坡,把床单一铺,与青壮年男子就地同居,就有了求子灵验之说,也就有了后来人们笑谈中的“单子会”。过去石磨村人封建,面对求子心切的夫妻,宁可空着屋子也不租赁,生怕住在家里给自己带来晦气,所以,朝山逛会的人没地方住,只好自带铺盖,男人躺着等候,女人游离求子。人多时,山坡上铺满了东一片西一块的床单,似漫山遍野缀满招贴画,花花绿绿蔚为壮观。“单子会”这个诙谐的称呼一直延续了数百年。有人评价说:“漫山遍野,幕天席地,自然而合。那既是人类原始本能的反朴归真,又是对现实社会造物无奈的一种补偿。”更有邪乎的案例,说一个多年不孕不育的妇女,去人种庙求子后便有了身孕,来年果真有人见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上北岭人种庙还愿送喜。

新中国改制前,管辖人种庙的是古镇乡公所,新体制时变成古镇人民公社,撤社改乡时成立了古镇人民政府,再后来辖区重新规划时,因人种庙名气大,就从古镇政府分出去,专设一个乡政府来管辖,把容易产生歧义、听着粗俗不雅的“人种庙”改为“仁宗庙”,同时命名为仁宗乡人民政府。

只要见到上北岭来人种庙还愿的人,老看山就想起人种庙的老君殿。皇帝与草民同样都有爱情,唐玄宗和杨贵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千古爱情,“那个“闲人”和坠崖的女儿也曾山盟海誓,可在老看山看来,这都是人种庙种下的祸根。

春花的母亲,也就是老看山的独生女。二十年前,女儿背着忠厚的老爹,恋上了庙会的“闲人”,不久有了身孕。那“闲人”约她一同下川道逃走,但独生女舍不得撇下孤独父亲,说啥也不肯离开,狗日的见她不走,便赌气离去,一走就再无音讯。苦命的独生女,忐忑不安度日,直到肚子显怀,无法隐瞒实情,而父亲知道后没说一句有分量的话。羞愧内疚的女儿,待生下腹中的胎儿,因受不了众人弹嫌,旁人羞辱,在一个漆黑夜里跳崖身亡,留下了襁褓中的婴儿,老看山一把屎一把尿,近乎奇迹般地把这碎女子养大成人。一转眼春花十九岁了,而“春花”这个名字也是这碎女子的庚辰 。

黑黝黝的春花,从小在北岭风露里跑大,在过路人眼前长养,生性天真活泼,俨然一只小宠物,乖巧如老黄狗一样,从不想残忍事情,遇事从不发愁,待人从不脑火。 

老看山不论晴天雨天都守在隘口小道,见人过路,便弯腰挥挥手,招呼路人小心抓牢,安全过峭壁。有时倦意袭来,便躺在大盘石上丢个盹。只要见上坡隘口出现人影,春花不让祖父起身,敏捷的跑到崖边把路人招呼过去,一切都从容在行,从未误事;有时遇到北岭隘口人稠货多,爷孙俩前后照应行人,配合默契,连那只黄狗也操心似的“汪汪,汪汪”吠叫,岭上好生热闹。川道来的羊贩子惠顾,生意越做越大,这几年隔三岔五的爱上北岭,每次都揽不少羊只,过隘口小道时免不了给春花送个发卡、头饰啥的,再和老看山谝上几句闲传,抽袋烟,喝口茶,然后以“吃了喝了”为由,硬撇下几块块钱,老看山死活不要,羊贩子惠顾争执不让,临了还是撇下五快八块的,人都登上北岭南坡头了,还不忘回头撂下一句:“甭花光了,赶明儿个俺再来吃喝。”

石磨村一些有经济头脑的人,看到愚昧妇女求子心切,灵机一动大搞什么“求子产业”,利用迷信愚弄妇女,还到处散布道听途说的案例,引诱妇女上勾。说什么川道古镇旁边一个村庄,一对夫妇结婚六七年怀不上娃,急得夫妻俩不知看过多少江湖郎中,吃了几蒲篮中草药,临了还是肚子平平,夫妇俩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来到人种庙。一年后,这位妇女果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丈夫请来县剧团唱了三天大戏,然后又上北岭还愿,专程给人种庙送了一块大牌匾,上面刻着“赐子灵验,福址世代”八个大字。这件事不亚于春雷一声,在方圆几十里的人群中炸开了,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久谈不止的笑料。

“人种庙真是不孕不育妇女的福地,只要心诚,肯定灵验。”

“人种庙是伤风败俗,男盗女娼的孽地!”

“电视里整天公开播放性病,尖锐湿疣,不孕不育呢,那人种庙算个啥?”

“人家人种庙,花钱少办大事。”

“别看电视里烦人的生殖广告,不灵!没生意才天天叫唤呢!”

“城里医院光哄人钱呢!”

“来一趟人种庙才花几个钱?!”

“农村人,只顾眼前,哪实惠往那儿挤!”

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越传越神,人种庙成了赐子的圣地。

办庙会的人不满足一年两次的庙会,挖空心思到处搜罗传说,什么“二月二”是伏羲“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啦;“四月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生日啦;“六月六”是天贶节,赐福赠予日啦;“七月七”七夕节,是女孩儿、姑娘们浪漫的节日啦;“七月十五”是道家中元,佛教盂兰盆啦;“九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盛缘,普渡众生,最喜庆的日子啦等等,应验了“穷乡僻壤多匪事,愚昧落后多迷信”这句话。抖露抖露之后,这些人发现有这么多日子可以利用,找到村委会石主任,石主任却笑着一言不发。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托人到省城,找大学里研究历史民俗的教授,邀请教授驻村调研,策划构想,让庙会名正言顺。两位教授来到石磨村,煞有其事地召开座谈会,深入农家访问,与老者攀谈。有了人种庙游客的数量和消费能力的数据,有了口口相传的历史典故,还有了人祖爷赐子、施主身怀六甲的成功案例。教授们没有求证这些是真是假,只是把这些民间相传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传说,形成书面文字给予肯定,并提出了以“人文始祖,文化庙会”来立项,容易得到主管部门的批准,使庙会成为文化集市,吸引更多的人来消费。其中一位教授纳闷,这么好的人文资源,可张罗来张罗去都是村民个人行为,教授就问石主任:“开发人种庙,既有经济收入,又有政绩资本,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儿呀,你们村委会为何不出面组织?”

石主任不像村支书那样大腹便便,饱食终日,只拿钱不管事,而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喜欢参与,当然有好处少不了他那一份,可遇到棘手的事,只是敷衍了事。当听到教授问话时,他狡黠的装作惊讶地回答:“啊,村委会出面弄这玩艺儿?呵呵,那,那性质就变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鬼魅地一笑:“民间,民间咋整都能成。”石主任脑袋瓜非常好使,是村里有名的精明人,做事前先想好退路,预测谋划也很到位。

教授们拿到“第一手”资料后,回省城搞了个《开发文化庙会可行性方案》。于是,村民们热火朝天的集资,大张旗鼓的修缮,要把人种庙打造成古老而现代的人文圣地。其结果是:原来不信的现在也相信了。

如今,石磨村的人观念变了,经济意识强了,家家户户都兴办起了“农家乐”,不论什么人,只要给钱就能入住,甚至还有人以提供免费吃喝、或优惠价格来吸引人,朝山逛会的夫妻们,掏个三四十块或者更多一点钱包一间屋子,夫妻俩就不用露宿在山坡上了,所以现在很难再看到满坡五彩缤纷的床单风景了。“单子会”随着改革开放早就变了样,但朝山逛会的人们,却给石磨村带来富庶的人流、物流、财流,村民们的收入越来越好,人种庙的香火越来越旺。

先发展起来的都市经济,产生了某种寄食者,主管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歌女妓女、脱衣舞女、陪酒女郎这些地下色情业的存在,成了都市顽固的诟病。穷乡僻壤的石磨村,因人种庙赐子灵验,也招引来一些好吃懒做寻花问柳的痞子。与大都市不同的是,因为能解决夫妻不生育的难言之隐,能满足传宗接代的需求,所以,小小的人种庙居然寄生了一群“闲人”。这些“闲人”聚集在庙宇周围,专司“人种”的差事。寺庙经济带动了石磨村出售大量香、蜡、纸、炮和各种献果,以及那些在旅游景点常见的纪念品;村民开办了各类小吃面馆和琳琅满目的小超市,再加上外面赶来摆摊子的小商小贩,真是“人头攒动,市场繁荣”。庙会市场还催生了村民自发组成管理队,既收摊位费,又收卫生费,还收安全保护费,逐渐成为一个游离于政府管理的成熟市场。

人种庙这些寄生者,大部分来自农村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再就是从城里来的那些“吃软饭”、专事为妇女服务的男妓。凡在石磨村看到穿著阔气,身材魁伟,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基本上都是从事这种营生的。看山人的独生女就是因为看上了这样的“美男子”,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些人白日里无事,或坐在麻将摊前打牌,或在村民开办的健身房锻炼身体,或在小饭馆里喝酒,或在崖边听山歌,以此来消磨长日,到了天麻麻黑,则听招伺候求子的妇女,尽那续借香火,传宗接代的功能。

社教拽着媳妇二妞爬上北岭已经快晌午了,他俩上气不接下气的坐下来喘息着。

“还说不远?奶奶的。”社教一沟子坐在北岭坡的地塄上埋怨道:“这不是哄人么!”

“你个吝啬鬼,早知道这么远,咋不雇个蹦蹦车?”二妞埋怨道。

“唉!就是么。怪不得老辈儿人都说逛庙会就是朝山呢,当时听了觉得可笑,逛庙会就是逛庙会么,咋还朝山呢!”社教想起了老人们的闲谝。

“那,那现在不是有了通乡公共车?你为啥不让人搭车上山?”

“不是为了省车费么!再说了,走大路你咋能看到这番美景?”社教胡搅蛮缠,弄得二妞不作声了。

北岭近些年来很少有人光顾,牛羊也很少见了,太阳照耀下的阳坡面,肥沃的厚土使得野草疯长,草高的地方都能没了人的膝盖,草低的地方爬地虎能把地皮罩严实咧,漫山遍野常见的还是毛儿草,茸茸的毛毛头随风摇摆,令人心旷神怡。

“要是过去,这么好的草,一晌午就能割个百八十斤,一天的工分轻轻松松挣到手。”社教感慨的说:“哎,世道变了,现在谁还割草呢?就连开春的槐花、香椿、榆钱儿都没人掰没人捋,还有夏日的野芨芨、懒荏莟任其疯长,更甭说秋季的酸枣、柿子繁得都没人卸。”他看着二妞说:“咱缺啥?不缺吃,不少穿,他妈的,哎!就缺个碎崽娃子。”社教结婚快十年了,除了一直没个娃以外,发家致富在古镇上却是数一数二的。

过去的各种名目的政治运动把人整怕了,啥都不敢弄,刚开始号召让农民发家致富时,有人还以为是“日弄人”呢?乡亲们一下子转不过弯。社教因家庭成分高,石磨村有人喜欢整天搜事批斗他父母,折腾得全家三口无立锥之地,被迫从北岭搬到川道,住在古镇旁边废弃的半截土窑里,以讨饭为生。长期忧郁加上积劳成疾,在社教不到十岁时,父母撇下儿子双双离世。社教成了失去亲人的流浪儿,无人管教的他,整天在古镇街道上混。一位公社干部怜悯他,收容他在公社食堂帮炊自食其力,他这才有了栖息的地方。

两年后,社教经人指点,辞去公社的临时工,在古镇街道上支起了一个油糕摊子,几年赚下的钱,买了一个废弃的宅院,新盖了二层小楼。有人眼红了,跑到县上揭发公社干部是:阶级路线不清,让狗日的混混成精咧,建议县上应该好好管管,咋能让他搞资本主义呢?这一告,社教摆摊儿的事不但没被告倒,反而还上了县广播站。经一宣传不要紧,社教胆子更大了,他甩开膀子名正言顺大干起来,除了油糕摊子,他还增加了豆浆油条、鸡蛋醪糟,生意是越做越红火。

社教出息成一个大小伙子,街房邻居四处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家的底细,谁愿意把女子嫁给这个曾经的流浪汉呀。一次偶然机会,听摊上吃油糕的人谝闲传,说省城大张旗鼓搞娱乐城,还有漂亮女娃陪着喝酒,陪着跳舞,甚至还陪着睡觉哩!社教架不住这些新鲜事的诱惑刺激,琢磨着能不能也去见见世面,开开洋荤。一天下午,社教收了摊,拿了一大包块块钱走进了省城夜总会,见霓虹灯闪闪烁烁,摇滚乐如雷贯耳,社教却畏畏缩缩有些害怕,要不是一位金发女郎引导他坐进大红包厢里,他还坐在马路牙子上愣神呢!社教畏缩的样子,加上不合体的西装,金发女郎一眼看穿他就是个土鳖。慌乱中社教提出要金发女郎陪他喝酒,也不问价钱多少,指着人家喝的洋酒也要一瓶,不一会儿就喝的晕晕乎乎,借着酒劲儿对女娃开始动手动脚。社教没两钟头就花光了带来的一千多块钱。同是农村人的金发女郎下班了,不忍心丢下他,怜惜地搀扶着东倒西歪的社教离开了夜总会。没有地方歇脚,金发女郎只好让他在自己租的房子里过夜。两个人互道了各自的身世,越聊越投缘,一夜情之后,他俩缔结了爱情。五年后,古镇评选市场经济优秀个体户,夫妻俩双双上了“勤劳致富”的大红榜,成了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

社教想着想着,给妻子摆起了龙门阵,吹嘘自己“那个”当年如何长,如何能行。接着又说着从不离口的荤段子:男人那个标准是,五寸金,四寸银,七寸八寸不是人。“你看咱这个是不是个金的?”

二妞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质疑:“唉,当初你那熊样儿,还能行呢?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能行,能行咋就……你该不是个像人家说的‘有枪没子弹’的货吧!”

社教啥都不怕,就怕人揭短,那是他的难言之隐,扭过头没好气地刚要撇两句,可被媳妇红扑扑的脸蛋儿症住了:“嗯,你甭说,难得一见的俊劲儿,今个还真是有点那个味儿。”说着就往二妞身边挪。

二妞本来就有些心热,加上爬了这么长的坡路,浑身上下燥燥的,看着男人那火辣辣的眼神儿,她心有灵犀身下一软。

“谁说‘有枪没子弹?’老汉是个好老汉。”社教一个鹞子翻身,把二妞裹在身下,毛儿草淹没了他俩的身子。

“甭急。”二妞一边解裤子一边说:“看看有没有人?”

“北岭这穷地方,连个鬼影儿都没有,哪还有人!”

好长时间都没有这个激情了,社教今天不知哪来的这股精神,他一边揉搓二妞肥硕的两个奶子,一边上下不停地拱着,贪婪的样子像个犍牛似的,气喘吁吁,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野合之后,两人顺势平展展躺在山坡上,享受阳光的沐浴。

可能是爬山爬累了,可能是干这事儿太用心了,也可能是阳光暖和的原因,不一会儿,双双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乡政府开发办陈主任一行四人,开着半新不旧的切诺基翻山越岭,几乎跑遍了整个骊山北岭,眼看到了这石磨村,却被隘口小道挡住了去路。

“叫他们村主任来,深入改革这么些年了,可这路怎么还没变?真是个‘端着金饭碗讨饭吃’的典型,如今在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典型?”少年老成,留着大背头,戴着金边眼镜的陈主任俨然一个大领导的架势,说着说着立在崖边上,手叉着腰举目四望。

远看一路上坡,土路越来越窄,只见几辆蹦蹦车扬起的尘土像一条条黄色的蟒蛇,一会仰起,一会俯下。路边的野草丛里缀着各种野菊花,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还有不知名的花草姹紫嫣红,与那些叫不上名又可爱的小红果,铺满山坡。

“汪汪,汪汪!”老黄狗围着切诺基转圈叫唤,它长这么大头一回见到这陌生的铁家伙。

坐在大盘石的老看山莫名其妙,脑子短路,一时回不过神儿来。还是春花反应快,她扒在爷爷耳边悄声说:“好像是城里来的大官,他们的汽车过不去咋办?”

“去,就说咱这个路,自古以来就是人走的,当年慈禧老佛爷都是下了御辇从这里走过去的。”老看山坐在那儿不动窝。

春花走近陈主任,还没等她开口。一个英俊小生马上客气的问:“哎,这位姑娘,你知道哪儿有大路?”他指着切诺基“哪儿它能过去?”

春花摇摇头,刚想转告祖父,可看这些人没祖父想象的那么坏,就默默无语的看着他们。

隘口崖边,是整个骊山北岭最高的地方,陈主任举目远眺,30多里长的骊山,像一条巨龙横亘在眼前,磅礴的气势,使他感慨万千,指着远方,话匣子就打开了。“按其管辖范围而言,除横岭区东边的黄金镇、龙王庙,包括岭南三镇外,其余都是咱们的地盘。古时的骊山北岭,植被覆盖完好,整个岭区林木茂盛,绿草如茵,溪流潺潺,野花遍地。特别是到了每年的春季,迎春花、野山花、藤果花,以及柳絮,芬芳馥郁,清香扑鼻,到处一派生机,呈现出蝶飞蜂舞,虫鸣鸟啼,牛羊遍地,花簇似锦的盎然景象。就因为这里秀美,文人骚客把骊山北岭形容为“绣岭春芳”,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这里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八景之一。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呀!”

几位随行者都清楚陈主任的文采,更佩服陈主任的口才。“陈主任文思泉涌,信口就是诗文,不愧是挂职的大学生呀!”小李的话音一落,引起大家一阵掌声。

“来了,来了。”村委会石主任气喘吁吁的招呼着,一边小跑一边掏出香烟。

陈主任没有接香烟反问道:“都啥年月了,咋还是老样子?”他指着隘口小道“要致富,先修路,多少年验证过的真理,到你这儿咋就不灵了呢!”

“不是不想弄,这不是没经济么?”石主任可找到诉苦的人了:“别看这牙长的一段路,没有这个数,不敢弄。”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比划着说:“这才光是水泥和钢筋的钱,沙子石头可以以工代赈。”

一句话噎得陈主任尴尬哑言,刚才的盛气凌人劲儿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他知道水泥路面的投资不是个小数目,自己这个开发办主任无能为力,但是为了在同事面前不丢份子,他清咳了两声说:“你们可以打个报告给乡政府,申请修路经费吗?理由么……”陈主任踱来踱去,想了想“理由是响应上级号召,发展‘一村一品’,大白杏是你们石磨村的产业品牌么?”说到这里,陈主任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哎,你们那个‘人种庙’不是香火很旺吗?那就结合开发人文旅游资源嘛!对了,就报‘果业品牌和历史人文’这个项目,对,就这个项目。”他转过身告诉部下说:“小李,你负责这个项目的落实,我就不信弄不到钱。”

石磨村支委会、村委会,两套班子的人都到齐了。

陈主任可逮着机会了,作报告似地说:“近年来,乡党委、乡政府带领全乡人民解放思想,与时俱进,落实科学发展观,真抓实干,按照《强化一个基础,确保两个增收,狠抓三大基地,实现四个一工程,争创五大品牌目标》的要求,突出大白杏为主的杂果产业,着力打造北岭明珠,实施名牌战略,打造亮点,确保农民增收。同时依托人文资源和地理优势,使全乡人民早日走上小康之路,使全乡经济和社会各项事业迈上新的台阶。” 

陈主任本来已经有些想打退堂鼓,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五六个村干部,他的兴奋神经立即被触动了,情绪随之膨胀起来:“开发骊山北岭的旅游资源,其它乡镇早就动手了,有的都有了开发的结果,老百姓受益了尝到了甜头;有的请城里的文化专家考察,请学者策划,修复古代遗迹,吸引更多游客,打造旅游品牌,走发展旅游经济的路子很成功。再说了,咱们骊山北岭具有古老文明的历史,像一百万年前的猿人化石遗址,就是沿古河两岸向下游迁徙,沿北岭半坡发展壮大的。古时候地壳造山运动,使北岭逐步抬高,古河谷地下沉,北岭的半坡就形成了古人类活动遗址的分布带。北岭一带就是因为发现了猿人遗址而出的名,接着陆续发现了大量的石器时期遗址,仰韶文化至龙山文化的人类聚落遗址。这不就是历史文化吗?咱这个地方,还有华胥氏、伏羲氏、女娲氏活动的遗迹。这不就是始祖文化吗?‘人种庙’求子祈福,不就是民俗文化吗?把这三个文化弄清楚了,我们这里就红火了。你们就因了有个人种庙,有个滚碹成婚的典故,石磨村就是因此而得名的。”

陈主任停了停,转过头看着郁郁葱葱的北岭,回过身用目光扫了扫在场的人又说:“号称‘人祖爷居住地’的石磨村,你们咋,咋是守着金饭碗还讨饭吃咧?”

陈主任博学多才,高瞻远瞩,听得石磨村两委班子的人瞠目结舌,就连开发办的部下,也是头一次领略陈主任渊博的历史知识。

开正叫上牛虎,要上北岭石磨村去朝山逛会,他俩爬到毛儿草坡上有些累了,开正坐下来说:“歇一歇,他妈的都出水咧!”

牛虎拧过身,看着川道的远景感叹道:“立在高处,看咱川道,高速穿过,希望之兆。”

新修好的八车道高速公路,从古镇和北岭的半坡上穿过,就像在巨人腰上系了一条美丽的黑色缎带,飞速往来的大小车辆,就像点缀在这腰带上的朵朵祥云。

我立在高高的山岗

看高速路穿过家乡

五彩缎带飘落北岭

带咱走进人间天堂

*  *  *

春种秋收机械帮忙

流转土地农民闲逛

日子过得轻松舒坦

唱着歌儿神游四方

……

牛虎长得匀称,五官周正,浓眉大眼,高鼻梁,一看就是父亲惠顾的胚子,生来有一副好嗓子,而且还是男高音,走到哪唱到那,看到啥就唱啥。今天站在北岭半坡,遥看川道秀美的景色,发神经似的诗兴大发,脱口吟诵根据《天路》自己改写的诗歌,表达豪迈的感受。

“怼咧,快怼咧些,知道你多喝了几口墨水,咋不去省城大剧院臭美,在这北岭上胡臊情呢?”开正知道牛虎很有文艺细胞,可就是看不惯他那软绵绵酸不溜球的吟诗诌歌的样子。

开正人高马大,条马脸阔耳朵,下巴长地包天,说起话来口吃,是古镇上有名的歪人、二流子,也是方圆几十里的有钱人,现在上了点年岁,比以前改邪归正多了,人也显得稳重了些。要说起半大小伙子时候的开正,古镇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开正从小就没了爹娘,自打懂事儿起,就是一个到处偷鸡摸狗的浑小子。偷鸡摸狗倒还是小事儿,不到十二三岁却添了个瞎毛病,见了婆娘就掏出牛牛儿往人家身上撒尿,见了年轻女娃就撵着脱人家裤子,最后发展到糟蹋人家还没成人的碎女子,成了公安局青少年管教所的经常客,不知进去了多少回。因为不够法办年龄,关一阵子就又放了出来。

开正最后放回来那年,正值改革开放的年月,古镇街道农贸市场三六九的集市一下成了气候,人们把自家的鸡蛋、猪娃儿,拿到集市上换个油盐酱醋,再购置些农具啥的。古镇集市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市,十里八乡的人都到这里来赶集,人山人海把整个古镇挤得水泄不通。这些赶集的人群里,夹杂着南塬上的蛮子,北岭上的愣娃,川道上的二杆子,有时遇到这些货故意找茬儿,话不投机就大动干戈,弄得集市上打搥闹仗,乌烟瘴气。

开正家坐北朝南有五间大房,足有七八丈的入深,在古镇街道东头,地段极好。开正成为有钱人,就是靠这些老房子帮了大忙。他没有啥能耐,一不会做生意,二没本钱倒买倒卖,只好把房子租赁出去赚点钱混日子。

古镇政府提出:“扩大农副产品交流,吸引外来投资,丰富集市贸易”的号召,解困的企业和商贩,一时间都涌向古镇,开正家被一家外地公司租赁,一下子富了起来。有了钱的开正好像开窍了,也明事理儿了,没多久就成了家,女人贤惠能干,利用宽敞的院子开了个西点蛋糕房,生意兴隆,家里越来越殷实了。如今,开正已是一儿一女两个娃的父亲了,大的都上初中了,小的正上小学。媳妇小秋不知道用了啥法子,把从小就惹事生非,不务正业的二杆子开正,治理得服服帖帖。有了女儿后,开正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弄啥成啥,经营啥都盈利。媳妇也是个能干的料儿,不但会持家,而且还能精打细算。没几年,两口子就盖起了五间三层楼,成了整个古镇街道上最高、最气派的建筑了。

开正现在生意摊摊大咧,与媳妇一商量,在家门口顾了两个小伙计,他只管进货,日常生意交给媳妇操持,自己得空儿东跑西窜看热闹,方圆只要有个啥会啥戏班子的,总缺少不了他的身影儿。路近了吆喝一声,稀里哗啦一大堆人,吵吵闹闹逛一路;路远了再喊叫也没人响应。这不,弄了一个早上,也没拽上人,只好把牛虎叫上一块走,承诺的代价是到了庙会上,“让你狗日的美美嗲上一碗羊肉泡”,牛虎这才答应和他一起去。

“你,你狗日的鬼头鬼脑,看啥呢?”开正口吃地问牛虎:“这,这荒秃野岭的,有,有啥,啥,好,好看的?”

“悄悄儿,你懂个屁!”牛虎用嘴往前拱了拱说:“别看你结婚咧,你见过这,看过这西洋景儿?”

开正朝着牛虎嘴拱的方向看过去“啊—!”

“有人?”二妞一轱辘翻过身,本能地把自己私密的地方压在身下说。

开正和牛虎迅速低下身子,毛儿草淹没了他们俩。

社教仰起身左右看了看回答说:“有个鬼?”就又躺下了。

“这一对狗男女,没娃怪炕呢,到北岭坡上弄这事儿,咋,想借坡势播种呢?”开正经常在人种庙瞎日鬼,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儿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目光盯住二妞肥硕的白沟子,到底还是敌不过这种刺激,不一会来了精神,转过身掏出牛牛痛快地揉着。

“省着点,寡怂。”牛虎一边强忍着下身的鼓涨,一边轻声告诫开正。

开正实在忍耐不住了,“啊—!”一声长叹。

社教一轱辘爬起来说:“有人,快穿。”

每天清晨六点,春花都被门板敲击声惊醒了,这是祖父叫她起床上学的信号。

起床后,春花到灶房生火做饭,借着炉膛里的火光预习课文,然后三下五除二炒个酸菜,还有头晚剩的红苕,就着馒头,当是早饭,红苕是家里的主食,灶房的墙角总是堆着五六个,需要的时候,便拿刀切一块下来即可。

春花的中学离家有六七里远,途经半山腰的土路。北岭上的学校一般都是九点上课,春花早上六点半出门,两个多小时才能赶到学校,从未迟到过。有一次下暴雨,北岭沟道爆发泥石流,按照学校规定雨天同学们可以不上学来,可春花绕过泥石流,抓着树枝、藤条,爬上了深沟,再翻了一道梁,中午十二点才到学校,校长和老师非常惊讶。 

从上初中开始,春花每天在崎岖的山路上要来回跋涉近四个小时。特别是到了冬天,天还没完全亮,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岭上的小道,还要攀上一座陡峭的山坡,这陡坡像是故意给春花设的障碍。

这个文静瘦弱的女孩子,每天来回十五里的山路,初中两年已经走过二千七百多里!春花在日记中写道:“要不是从小和爷爷在北岭上跑上跑下,俺可能都坚持不下来。读完高中,用脚丈量的路程,可能将超过六千七百多里。这可比从西京到北京打两个来回的路程还要长,虽然俺还没去过西京。”春花在日记里发出如此的感慨。

放学后,老黄狗迫不及待的跑上来撒着欢儿,这是春花最惬意的时刻。每到这个时辰,爷爷的烟瘾就来咧,他估摸着春花也快回来了。回到家的春花把书包一扔,和老黄狗守在隘口小道,让爷爷他老人家歇息歇息,自己跑前跑后招呼来往的行人。

傍晚,村委会石主任来到独庄子,和老看山在东屋里谝闲传。

春花点着煤油灯,黑暗的西屋里顿时亮了点,春花翻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光影投射到她的脸上,一个大脑袋影子占满了整个墙面。忽然她听到爷爷给村长说,现在的学费太高了,一学期算计下来也得千儿八百。日子斗进升出难熬啊。春花停下手中的笔,思前想后来到东屋说:“爷爷,俺以为学费不高,没想到要拿这么多钱,俺不想上了咋向?俺想在家帮您看山!”

对春花突如其来的提议,老看山懵了。

石主任“叭嗒叭嗒”的抽着旱烟袋,一圈圈吐着白色的小烟圈,叹了一口气说:“春花是咱村唯一考上重点高中的娃,是咱石磨村的希望啊!知道你爷孙俩相依为命,就靠这点看山钱过日子,容俺明天找找人,向上面反映反映,看这学费能不能给减免点,就算再苦再穷,咱也要想办法,不能让春花中断学业。”

“花儿,俺娃你甭急,爷爷会有办法的。”祖父叹了口气,咬牙说道:“花儿啊!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留在这山沟里,今后没出息啊!自打小你就聪明,还拿了这么多奖状,你要是不上学能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

“爷爷……”春花抹了抹眼泪说:“爷爷,俺再想想成不?”春花心里清楚,这样的谈判是没有结果的,但她仍然想说服古稀之年的爷爷。

“老叔哇,娃这样想是为了您那。”平时遇到难题绕着走的石主任,这时却动了恻隐之心,他磕了磕烟袋锅,把话题一转说:“春花不能不上学,村委会想办法资助她。现在农村年轻人都不愿意上学,光看眼前利益。到城里打工是能马上赚到钱,可从长远看,那是误人子弟。不改变农村缺少文化的落后面貌,还谈啥新农村建设呢!”石主任有些激动:“不是流行一句话么,说现在的农村呀,被一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接管咧!想想人家这话也有道理,农村现在哪还有壮劳力?很多村都是病老汉、碎娃,甚至有的村都唱了空城计。这就是咱们中国农村目前的现状。春花学习这么好,如果中断学业,咱新农村咋个实现全面小康呀?”

“大伯,啥叫三八六一九九部队?”春花一扫刚才的心理阴霾,好奇地问。

石主任笑了笑解释说:“三八,代表妇女、六一,代表儿童、九九,代表老人,合起来不就是‘三八六一九九’  ,你说像不像部队的番号!”

“哈哈,哈哈!”石主任的话逗得爷孙俩开怀大笑。

石主任站起来说:“好了,放心吧春花,俺现在就回去想办法,这个学一定要上,你是咱村的苗子,是咱新农村的希望!天晚了,俺先回去了。”

石主任一路回家一路思考:是啊,农村的贫困,造成教育程度不高;教育程度不高,又造成家庭的继续贫困。如此恶性循环,何谈新农村建设,何谈实现全面小康社会,到啥时间才是个头吗?咋能不让人纠结、心痛!他打算再到村里四处转转,却发现村里一片黑漆漆的,百多户的村庄仅有四五处亮灯的,石磨村的民房“空置率”堪比城里一些楼盘。这些年来,农村经济虽然好转,家家户户虽然有饭吃,有衣穿,但整体还很落后,特别缺乏文化生活,农村的精神面貌无从谈起。老百姓天黑没事干,点灯嫌费油,看电视嫌花钱。过去的农村可谓是“白天拼命做活,晚上缺少娱乐,没事只有睡觉,夫妻造人为悦”,可现在连这样的情况都没有了,大部分青壮劳力和年轻媳妇都外出打工去了。农村缺少文化生活就没有生机啊!

石主任为此跑了几回县城,找职能部门求助,只有广电文体局勉强答应,帮助解决石磨村的文化广场建设,原则同意在原小学的旧址上,建一个文化活动中心,配置一体育器具,再摆放些图书、电脑等设施,改善石磨村文化落后的现状。项目计划是批准了,可建成需要资金二十多万元,村委会还要承担三分之一的经费。

想到这些,石主任头都大咧。

老看山正在崖边上与惠顾争持不下,一个不能接受所给的钱,一个却非把钱送出去不可,老看山俨然生气似的,迫着惠顾把钱收回,使惠顾不得不把钱捏在手里,但上了隘口小道,惠顾跑到大盘石上,把几张十块的票子往石头上这么一压,回头笑眯眯的看了老人一眼,匆匆忙忙走了。老看山还在招呼别人上隘下坡,无法去追赶惠顾,就喊北岭坡上的孙女:“花儿,花儿,帮我拉住他,不许他走!”

春花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当真便同黄狗去拦他。

惠顾笑着说:“不要拦我,你看—!”

春花转过头,看到过隘口小道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告诉春花刚才是怎么回事,春花明白了,更拉住惠顾衣裳不放说:“不能走!不能走!”黄狗为了表示同主人一伙儿,跟在春花身边“汪汪、汪”的吠着。 

祖父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把钱强迫塞到惠顾手心里,搓着两手笑着说:“走呀!你们上路咧!” 惹着这群人全笑着走了。

“爷爷,我还以为他对你不敬和你打捶闹仗咧!”

“他送我好些钱,我才不要这些钱呢!他就同我吵,不讲道理!”

“还给他了吗?”

祖父抿着嘴把头摇摇,装成狡猾得意的神情,笑着把卷在腰带上的那张新票子拿出递给春花:“他得了我那把烟叶,可以吃到古镇上!”

远处的鼓声“咚咚咚”的响起来了,黄狗支楞着两个耳朵听着,春花问祖父:“听没听到啥声音?”祖父一留意,知道是什么声音了,便说:“花儿,庙会又来了,还记不记得头年川道古镇上的牛虎,送给你那只在北岭坡上摔断腿的母羊。早上牛虎和一群人过路时还问到你。你一定忘记了那次庙会天黑后的情景。 

春花想起了两年前庙会不顺心的事情,经祖父一问,春花带点儿恼气的神情,把头摇摇故意说:“记不得,记不得。”其实她那意思就是“我咋记不得!”

祖父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又说:“你一个人在人种庙广场等我,差点儿不知道回家,我还以为人家把你给拐走咧!”

提起旧事,春花噗嗤一声笑了。

“爷爷,您以为真有人想拐走我?那天只是恨不得让古镇来的爷爷,把你装酒的葫芦吃光了,看您这记性。”

“人老了,记性也坏透了。花儿,现在你人长大了,一个人还敢上庙会看热闹,不怕被人给拐走了?”

“人大了就应当看山哩。”

“人老了才当守山。”

“人老了应当歇息!”

“你爷爷我还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把膀子弯曲起来,努力使肌腱在收缩中显得突兀有力,“花儿,信不信?来,咬一口!”

春花睨着眼睛,看着腰背微驼满头白发的祖父,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春花和祖父一道爬上高坡,看那迎婚送亲的喜轿,春花不过瘾,还爬到隘口的最高处去眺望。

那一伙人中有两个吹唢呐的,还有四个强壮的汉子抬着一顶空花轿,一旁跟着个新郎官模样的青年人,后面走着一个孩子牵着两只羊,一个担着几斤五花肉、四瓶酒、四斤点心共四样礼的壮汉,还有几个人抬着空拾落格子的嫁妆来到隘口。春花同祖父前后招呼着,嘴里不停地说:“恭喜,恭喜”!春花故意贴近花轿要看个究竟。过了隘口小道,伴郎小伙儿笑着送给春花上面有双喜字的一小包瓜子糖,嘴里不停地说:“同喜,同喜”;新郎官笑逐颜开,从西装兜里掏出一个上面有双喜字的小红包,递给老看山,老看山满脸堆笑地收下,他通晓这风俗,喜份儿不能拒绝,收了钱便喜滋滋地问道:新娘是啥地方人?明白了;又问姓啥?明白了;又问多大年纪?一切皆弄明白了。吹唢呐的这时又把唢呐“呜呜喇喇”的吹了起来,祖父同春花站在隘口小道旁,目送着一行人翻过北岭消失在远方,仿佛自己的心也被唢呐声带走了。 

祖父掂着那红包的分量说:“花儿,宋崖子的新嫁娘才十八岁。”春花明白祖父的意思不作理会,静静的摆弄着自己的长辫子。老黄狗撒欢儿围着春花转,春花转过身跑回家,取来用毛竹做成的双管唢呐,请祖父坐在崖边吹奏《汗衫记》中的“送女”曲(《汗衫记》元杂剧,元朝张国宾创作,描写张孝友雪中救活陈虎,反被他夺妻陷害,一家人离散,十八年后张孝友之子长大成人才得以合家团聚,并报了冤仇),她躺在大盘石上,看着天上的云,悠然想着自己的心事。 

农历四月八日,是人种庙为释迦牟尼佛庆生的香火会,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在这天汇集到石磨村。

初夏,骊山北岭坡地的麦子即将开镰收割,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麦秆,阵阵燥风拂过,麦浪有韵律、有节奏地翻滚着令人心动的声波,一股股发自肺腑、挂在脸上的喜悦神情,荡漾在每个庄稼人的心头。

一大早,人们从四面八方三三两两涌向庙会,有的雇了蹦蹦车,有的骑着摩托车,有的包一辆卧车显摆扎眼,也有翻山越岭步行而来,个个喜笑颜开,“逛”性十足。也难怪,辛苦繁忙的夏收即将开始,农民仿佛是大战役前夕的士兵,跃跃欲试作着战前的精力储备,一旦投入开镰收割和秋种,就要在炎炎夏日里苦战个把月之久。今日的庙会实为战前的休整。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留下绝句,慨叹农时曶曶,农事不易。

田家少闲月,

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

小麦复垅黄。

社教拉着二妞,穿行在逛会的人群里。二妞生性嘴馋,硬要社教买吃货。社教看着买货的,卖货的,谈价的,闲逛的,人头此起彼伏的攒动,有一种节日欢愉的感觉。庙会集市上的货品多为镰刀、锄头、筐篓等生产农具,还有草帽、胶鞋、手巾之类的生活用品,各种民间小吃也不会错失时机,大大小小的蒸馍、荞面饸饹、泡泡油糕,小碟的凉粉,大碗的羊肉泡,香味四溢,馋得孩子们眼不离食摊儿,大人们直咽口水。二妞吃了这样又要那样,可没吃几样肚子就撑不住了。

十里八乡逛庙会别有一番情景。平日里各忙各的一亩三分地,在本村难得相见的,这一天却在庙会上相聚了, 见面后你捶我搡,大呼小叫。不相识的男人,互称一声哥们儿,相视点头一笑,扔过一支纸烟,算是交情了。路上萌情的男人女人,在碰面对视的一瞬间,往往是女人羞脸侧目匆匆离去,男人则傻愣愣地痴望对方,直到女方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爱情男女总是这样,情窦初开时,表面矜持沉静,内心却情涛汹涌。昔日庙会广场上,尝吃货,玩杂耍,抬龙王,为“农家三乐”,最高潮的当属唱大戏。如今新搭的戏台两端圆柱上,一边贴着“出将”,一边贴着“入相”,两边楹联是“装谁像谁谁还是谁”,“也斩也杀斩杀不死”,中间是“昼夜不分”。乡里人喜欢秦腔戏,男人爱看武戏“五典坡”、“连环套”, 女人喜欢文戏 “春秋配”、“五女拜寿”,年轻人爱看那不文不武的“豹头山”。庄稼人一年能看上两回戏就算过瘾了。所以,大部分人逛庙会是为了愉悦自己,看看热闹罢了。

人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寡子”。今日庙会广场的戏台前挤满了看戏的人,正在上演的“豹头山”里,两个女大王争夺罗成,程咬金混在里头直打诨,台下一阵阵哄笑。庄稼汉子说唱得“粉”,“有滋味”,大闺女、小媳妇也喜得直咧嘴。天黑了,蓝麻油的汽灯下,黑压压一片人头,光听到台上唱戏和“家什”响。开正和牛虎挤在人堆里,心不在焉的交头接耳,一会瞅瞅这边的漂亮女人,一会又瞟瞟那边的年轻女子,想找俩女人玩玩,打打野食吃。一些半茬大的孩子,挤过人群窜进庙里,从神像的鼻子到眼,一天得摸他八回。若遇平时,道士是不容许孩子进庙瞎折腾的,再说像春花这样的姑娘,一两个也不敢进庙。而今天庙会上,烧香磕头的人都挤成疙瘩,道士光忙着敲磬收钱,哪里还得空管这些。

善男信女逛庙会,大多是为了“布施”,讨个吉利、消灾除祸。“布施”五花八门,有送匾的,有给“积德箱”、“功德箱”放进省吃俭用节省下来几元钱的,留一份香火钱,讨得一张“福从天来”、“吉祥如意”、“早得贵子”的红纸,兴高采烈心满意足。与其它庙会习俗相比,石磨村庙会有两点十分独特:一是“担经挑”,也称“担花篮”。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祭祖娱神的舞蹈形式。庙会期间,这些“经挑班子”在人种庙广场上载歌载舞,吸引许多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们驻足观看,舞到高潮处,舞者走到中间背靠背两尾相碰,象征伏羲、女娲相交之状,其唱词也多与伏羲女娲有关,舞蹈的一些动作,与汉代画像石中人首龙身的伏羲、女娲下部交尾的图像基本吻合,是原始的生殖崇拜的一种习俗。春花那些姑娘们看到这些,总是脸一红,低头就跑。二是随处可见的“泥泥狗”,这是庙会上出售的一种泥玩具,吹之有声,纯粹的民间手工艺品,这种绝活儿只能在庙会上看到。这些用泥儿捏的玩具造型多样,形象夸张,神态各异,于古拙中见寓意。据说泥玩具是流传至今的原始社会后期的活文物,有的泥泥狗的造型反映了伏羲时代的生殖崇拜。

烧香磕头完事的人,就坐在人种庙院里的拱石上欣赏宽敞宏伟的大殿,孩子们好奇地指着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殿脊上问,那用铁链牵着、有一人多高的“牙牙葫芦”是啥意思?回答说,那个“神上神”是姜子牙封的,是姜子牙贪得无厌的外甥。至于那些不同形状的怪兽就说不上名了,统称“张口兽”。有人去搂量殿上的二十四根红漆大柱子,它撑着九间殿宇,叫“大插架”,是“鲁班活”。大殿彩绘斗拱,仙檐重角,气势恢宏,在北岭方圆可算首屈一指了。春花这些孩子,从小在庙前长大,觉不出有啥新奇。只是殿门前柱子上那两条赤蓝龙,探下身子,张牙舞爪,老是想抓小鬼,才觉着既害怕,又好玩。

二妞进了老君殿,把贡品一一摆在女娲娘娘前的贡桌上,虔诚的先弓腰作揖,然后双腿跪跽蒲团,双手搁置额头磕拜,三叩首之后,低头默想人祖爷赐子祈福,祷念人祖伏羲为了人类繁衍,特派人种庙堂求子。早就听说老君殿的龕壁上有个子孙窑,摸一摸就可以子孙满堂,所以婚后未孕的妇女们,专为求子而来,往往在庙会上买一个泥娃娃,用红线拴好,再到子孙窑里摸一摸,然后将泥娃娃小心翼翼藏在衣襟里带回家,如果碰巧怀孕得子,则对人祖爷感恩不尽,下次庙会一定要来敬香还愿。

忽然,一种妙音从天宫飘飘而来。“阿弥陀佛!看施主人近中年,想必是求子而来,请施主到东边人祖爷歇息的茅草屋等候。阿弥陀佛!”

夕阳下,余晖渐隐渐退。二妞按照道人的指点,来到人种庙一间旧屋里等待,心里有些怯阵,她想“咋不叫上社教呢?也好给自己壮壮胆么”,正在犹豫不定时,隐约看见开正在屋后一闪而过。

前两年,开正逛庙会邂逅皮条客,过了三天三夜的欢欲生活,一天接了四五个活儿,也不知道皮条客拿多少钱,只知道每次完事,给自己二十块,外带两包水晶饼、核桃酥,乐的他整天胡思乱想,只想做那事。 

屋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施主可好?阿弥陀佛!请把衣裳褪去躺好,人祖爷会恩赐予你,叫你如愿所偿早得贵子,阿弥陀佛!”声音虽不大,但却清晰入耳。二妞扭捏半天,怯生生的想,脱吧,不好意思;不脱吧,咱做啥来咧?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多少年让人耻笑,说咱是“肥母鸡不下蛋”,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忍咧、受咧!于是脱去衣裳躺在宽大的苇席上,自身却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都啥年代咧,咱还迷信祈子求福?”她有点后悔,心里开始埋怨起丈夫来:“啥怂男人嘛,死要面子活受罪,早知道进城到大医院看看,到底是谁的毛病不就有治了?唉,唉!”

社教躺在北岭半坡上的床单上等着媳妇,他从老看山手中接过一壶茶边喝边聊,觉得今天时间过得好慢。“都说您老守了一辈子山,不容易呀!”社教闲得无聊,没话找话 。

“不碍事,身子骨还硬邦咧!”老看山回答道。 

社教问:“围着转的那女子,是您孙女?”

“外孙女!”

“哦,那闺女呢?”社教又问。

老看山低下头,没法回答。

社教见老看山不愿多说,转过头自言自语地发了一顿感慨:“是呀,这人世间是个事儿他就复杂。”社教打住了话题,举目四望,忽然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这漫山满坡的哪来这么多的单子,别说还挺有意思的。用人家文化人的话叫啥‘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吧。甭说,真还有那么一种感觉!”社教回过头问:“天都快黑咧,人咋还这多的?”

老看山本不想回答,但又怕驳了他的面子,想了想说:“唉,都和你俩一样!求得个心里安稳。”

社教脸上一阵发热,不好意思再问,赶快转移话题说:“人种庙的香火这么旺,石磨村的经济肯定差不了?”

“穷乡僻壤,农业上不去,掌门人没啥大本事,老百姓就靠这点方便!有啥法子,山野不薄,人太懒散!”老看山叹口气说;“都是这人种庙闹的!”

夕阳余晖下,一块块床单挂满北岭山坡,红色的、蓝色的、棕色的,五颜六色像寺院每年晒佛经一样蔚为壮观。

一股凉风吹来,隐约中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向二妞飘来,吓得她双目紧闭,心想这就是“人祖爷”吧?“人祖爷”蹲在二妞身边,用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脖颈和酥胸,由上至下慢慢移动到她的私密。二妞被“人祖爷”触摸得全身像触电一样,心神紧张得要命,紧接着就是剧烈的颤抖,她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任由陌生手轻抚移动,从紧张到平静,惬意地渐渐进入了从未有过的舒适佳境。刚才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现在却一片空白,逐渐被挑逗起来的性趣占据了她的每根神经。当“人祖爷”的手抚摸到她的下身时,二妞兴奋的性神经开始跃动,几乎不能自己。忽然二妞觉得这不是啥人祖爷,而像是一个愔熟床第生活的老手,是一个会让女人迷乱的妖兽。随着“人祖爷”抚摸的加剧,二妞呼吸急促,心神摇弋,身体不由得和他扭卷在一起。“人祖爷”慢慢进入二妞的身体里,她感觉“人祖爷”那块弹性肉根,硬邦邦塞满了她的下身。她满足地挺起下身随着他上下缓缓抽动, 完全忘记了和谁同房。“人祖爷”动作越来越威猛,一种她们夫妻从未有过的愉悦体验迅速传遍全身。“人祖爷”几番急速的抽缩,瘫软的二妞朦朦胧胧晕晕乎乎,思绪方寸全打乱了,自己好像一会在家里,一会在北岭上,一会又听到庙堂传来的“有求必应,阿弥陀佛”鼓与乐交汇的声响……

“施主可满意?阿弥陀佛!”问话又从空中靡靡而至,“哦,不用回答,只需把你随身带来的贡品和二百块钱放到门口的贡桌上,阿弥陀佛!这是你答谢‘人祖爷’的贡品,心诚则灵,阿弥陀佛!愿施主早得贵子。”

“人祖爷”啥时离开她的身体?“人祖爷”和她呆了多长时间?二妞脑子一片空白。

社教看到妻子满面春风的回来,悄声问:“人祖爷赐子给咱了?”二妞慌忙铺平床单,脸上一阵一阵发烧,好在黑灯瞎火掩饰了她的羞色,依偎在丈夫怀里,她充满信心的回答道:“给咧!给咧!”

农历七月七,人种庙又是一派热闹景象。这一天,女孩和妇女从四面八方涌来,除了比赛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还看拜魁星、晒书、晒衣、吃巧果等各种礼仪外,再就是参与两项重要活动———贺牛种生和祈拜织女。

老看山叫来川道上的老朋友何老贵替代他看山,带了黄狗和春花一起来到人种庙看热闹。人种庙广场挤满了人,四条朱色长龙在空中翻滚起舞,人摇旱船在广场中心儿游来荡去,大鼓声咚咚响个不停,春花喜滋滋地挤在人群中。今天人太多了,挤来挤去,除了看见身边的黄狗,祖父早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春花面对热闹的划旱船,眼睛却盯着人群,心想“过一会儿,祖父总会找来的”,但过了许久,还不见祖父,春花有点儿心慌了。想起先前两人说好的,祖父问春花:“明天村里划旱船,若你一个人去看,人多怕不怕?”春花说:“人多我不怕,但自己一个人去可不好玩。”老看山忽然想起何老贵还在隘口守着,何不请他也来看看热闹?何老贵一辈子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亲人,比自己更孤单。昨个儿托人捎话,邀好了晌午来家先吃顿苒(ran)面。想到这里又问春花,“花儿,人多热闹,你一个人敢到广场看热闹吗?”春花说:“咋不敢?可是一个人有啥意思。”到了广场,飞龙和旱船,把春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老看山心想:“时间还早,到收场至少还得三个时辰。我回去换何老弟,还来得及。”于是就叮嘱春花,“人太多了,站在这里看不要动,我到村里办点事,等我回来一起回家。”春花看旱船入了迷,没听清祖父的话就毫不思索答应了。

春花随着人流,看一群少妇打扮成牛郎,先在小木板上敷盖一层土,播下小米种子,让它生出绿油油的嫩苗,再摆一些小茅屋、花木在上面,做成农家的模样。这个木板被称为“壳板”,将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磁碗中,等它长出敷寸的芽,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为“贺牛种生”。看得春花忘掉了一切。

看罢“贺牛种生”,再看“祈拜织女”。祈拜织女纯是少女、少妇们的事儿,她们大都是预先和自己朋友或邻里五六人约好联合举办,仪式是摆一张桌子,上置茶、酒、水果、五子(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祭品;又有鲜花几朵,束红纸插瓶子里,花前置一个小香炉,在案前焚香礼拜后,一起围坐桌前,一面吃花生、瓜子,一面朝着织女星座,默念自己的心事。如少女们希望长得漂亮或嫁个如意郎君、少妇们希望早得贵子等等,都可以向织女星默祷。游戏玩到半夜才散。

老看山回到隘口小道,让好不容易上一趟北岭的老朋友何老贵也去看看热闹。“看得好,你就甭回来,见了春花问她一声,春花到时自己会回家的,如果天太黑了,你就跟娃一块回来!”

厚诚的何老贵却说:“都这把子年纪了,还凑啥热闹!”对看热闹已无什兴味,却愿意同老看山在大盘石上喝两盅烧酒。哥俩一拍即合。老看山从屋里弄来一碗花生米,把酒葫芦推给老朋友,两人一边谈些七夕节旧事,一边喝着酒,不大会功夫,何老贵就在大盘石上醉倒了。

老看山为了责任不便离开隘口小道,人种庙的春花急得四处寻找祖父。 

日头落山了,黄昏把北岭涂上了一层薄雾,春花无心看景,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假若爷爷死了我咋办!?”

外面来的歌妓,开始唱曲子招揽生意。一个男人说:“正,你听那唱曲子的,我赌个手指,这是她的声音!”另一个男人说:“她陪客人喝酒唱曲子,可心里想着我,她知道我正忙着呢!”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供别人玩着,心还想着你?有啥凭据?”另一个说:“当然有!”于是吹声唿哨,不一会儿,歌声便停止了,两个男人皆笑了。两人接着便说了那女人的事儿,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春花很不习惯听这种话,但又不能走开。那位说:“那女人的爸爸是在北岭坡上被人砍死的,十几刀呢。”春花心中仍然占据着那个古怪的念头:“爷爷死了呢?”

天黑了,广场上已无他人,听到脚步声,春花身旁的黄狗朝那人“汪汪”叫了几声,那人注意到春花。

“是谁?”

“是春花!”

“春花又是谁?”

“是老看山的的外孙女。”

“你在这儿做啥呢?”

“等我爷爷,等他一道回家去。”

“等他来,你爷爷一定到谁家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不会!他答应来,就一定会来的。”

“这样等也不成,那点了灯屋里亮堂,进屋等你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春花误会那个邀他进屋人的好意,还记着刚才那个男人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人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屋里去,本来从不骂人的春花,以为要欺侮她,就轻轻的说了一句:“你个挨刀的!”

声音虽轻,那男的却听得见,且从声音上听出春花的年纪,便带笑说:“咋咧,你还会骂人!不愿意去,呆会儿那些‘闲人’来拉了你可不要叫唤!“

春花说:“德性,人贩子拉了我卖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黄狗好像明白春花被人欺侮了,又“汪汪”地吠起来。那男人怕狗,跑进村里去了。黄狗还想追过去,春花便喊:“黄狗,黄狗,你叫人也不看看啥人!”春花意思是说“那种轻薄男人咱不值得叫”,但男人听进去的却是另外一种意思,他放肆着大笑,溜走了。

一束手电光照来,有人喊着春花的名字,春花却不认识这个人。“老看山已经回家,让过路的捎了口信,要你马上回家。”春花听说是祖父派来的,就同来人一路,黄狗不时地跑前跑后保护春花,一同穿过沿村小道向独庄子走。

春花边走边问:“是谁告诉祖父说俺在广场。“

那人说:“是寄宿家里的牛虎,他在广场好意劝你上家里候你爷爷,你还骂他!”

春花有点儿惊讶,轻轻的问:“牛虎是谁?”

来人有点儿惊讶:“牛虎你都不知道?就是川道上有名气的男高音!是他要我送你回去的!” 

看见了手电光,老看山哑声儿问:“花儿,花儿,是不是你?”春花不理会祖父,轻轻抱怨地说:“不是春花,春花早被人拉走了。”一屁股坐在明厅房里。来人和祖父道个别,转身返回去了。

祖父抚摸着黄狗问春花:“你咋不应我,生气了吗?”

春花“呼”的一声站起来,几步就进了东屋,看到醉倒在炕上的何老贵,她全明白了,对祖父的埋怨顿释。

十一

翌年的四月八日,一大早社教带了一杆子人,敲锣打鼓地从古镇出发,一路鞭炮一路放歌,浩浩荡荡登上北岭,来到人种庙还愿。

自从妻子人种庙祈子求福后,社教到南方出差,离别三个月想老婆都快疯了,可一进家门却看见二妞上吐下泻, 吓得社教慌忙开车把妻子送进了县医院。医生问症状,社教一五一十地道说来,看他焦急的样子,医生大笑不止,气得社教脑了:“俺都快急死了,你不赶快给瞧病,咋还这么笑话人呢?”

“你们俩结婚几年了?”医生不笑了,心不在焉地问:“你们真的不懂,还是?”

社教说:“结婚快十年咧,咋咧?”

“咋咧?那你们有几个娃?”

“俺还没有娃呢,这与你有啥关系?”社教一听就火冒三丈。

“哦,这位大哥,甭急,甭急。”医生明白了,这是一对没养育过孩子的夫妇,他们连妇女怀孕最基本的体征都不知道。

“光说甭急,那咋不赶快给人看病呢?”社教的气还未消。

二妞好一点了,她拧过身劝社教:“医生说甭急,你就甭急么,这是医院,你光耍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医生笑了问:“嫂子是个明白人。我问你,你有几个月没来哪个了?”

二妞一愣,想了想说:“这俩仨月,好像没来。”二妞心里喜悦地问:“医生,你是说,是不是俺有咧?”

医生笑了,社教更是莫名其妙,他看看医生,又看看妻子。

“寡子,你个瓜怂。”二妞拿拳头往丈夫身上捣去。

社教急忙问:“咋咧,又难受了?”他刚要发急,医生开口了。

“我只是判断,只有等到检验结果出来,才能下结论。”医生让社教扶着二妞进了妇科检查室……

社教拿着化验单,找到刚才那位医生。医生看完“哈哈”大笑,气得社教又想发脾气。医生说:“这位大哥,恭喜你要当爸爸了!”社教一愣。

十年了,在孩子问题上,夫妻俩操了多少心,哪能说有就有咧?社教想起了北岭毛草坡上和媳妇的野合,心想这娃肯定是咱的,又一想,那晚媳妇人种庙求子长时间弄啥呢?难道这娃是……人家的种?心里七上八下纠结不清,脸色煞红煞白,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狠了心想:“认命吧!管他是谁的种,长大咧叫咱‘爸爸’就成!”

医生看社教这个样子,赶快安慰说:“真的,这是科学,咋,这位大哥你还怀疑吗?”

“嗷儿”的一声,社教像狼嚎似的把医生吓了一跳!“上帝保佑!妈呀!你看看,你快看看,你儿子有娃咧,咱们老社家有后咧!”,社教哭怆着趔趔趄趄跑了出去。

娃满月时社教备了礼来到隘口小道,老看山认出了社教。“哦,是社教贤侄,咋咧,媳妇有喜咧?”

社教兴高采烈地说:“是啊,就是年时那会儿,我和媳妇来人种庙,人祖爷送俺一个大胖小子,今天是娃的满月咧!”社教一边高兴地说,一边抓着糖果和红鸡蛋就往老看山怀里塞。

“哦,那感情好,我给你道喜了,道喜了!”老看山笑着说。

“老伯,这都是托您老的福。”社教慷慨解囊,把一个红纸包塞给老人:“这点小意思,请您笑纳,要不是您那天送给我一壶茶,大热天的能把俺俩渴死,哪里还有这大胖小子哩!”老看山微笑着说:“言重了,言重了。”他收下红包,护送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过了隘口小道。

每当看到来庙里还愿的人,老看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慨叹道“唉,都几十年了,世风咋还这么霉腐”。他想起石磨村曾请来的两位省城教授说过:“现在哪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有钱人之所以相信迷信,是因为他们缺少精神支柱罢了。”一位教授感慨道:“那些来人种庙祈子的人,都是些愚昧无知者,有的人明明就知道摸石头怀孕是乍,自欺欺人是真。人种庙蒙骗他们迷信而来,蒙羞而去,哪个还愿的人敢说媳妇借种生的娃是自己的?女人难道不清楚! 

老看山心里明镜似的。

人种庙,人种庙,不育的妇女来借种,是几千年传下的陈腐陋习,不知到何时才能根除!

但教授们总归是个文化人,临走时还给人种庙总结了几句,经村里人传诵,风靡了整个北岭。

如今世道变幻快,

忧心忧虑又忧灾;

见到庙宇就叩首,

祈求神灵来主宰。

* * *

暴富发家耍大牌,

功德箱前跌破财;

慰藉心灵图平安,

高香烧得福满来。

默念到这儿,老看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爷爷,是谁?”春花跑过来问。

“吃糖,吃糖!”

“哦,咋还给这么多的糖?”

“哎,又一个别人的种!”

春花没听懂,扬起头想问,可一回头,见祖父走向崖边的大盘石去了。

春花见社教还愿的队伍浩浩荡荡,她唏嘘了半晌,兴奋地说:“爷爷,我能不能去看看人家还愿?” 

老看山知道春花正在兴头上,不忍心破坏她的心情,连连说“去吧,看去吧。早点回来。”

春花一路小跑,黄狗撒欢似的跑在前头。

十二

大黄狗懒洋洋地躺在路上,享受着阳光,看到春花放学归来,忽然发疯似的跑上隘口又跑了回来,春花知道这是大黄狗在讨好自己。“不许这样!”春花大声喝斥。

山下鼓乐声隐隐传来,又是什么节日?春花同黄狗站在崖边看了许久。

这两年,七夕节都很乏味,遭遇阴雨连天无月可赏,孩子们也不能整夜围拢老人听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但七月十五,照样可以看到各乡村的狮子龙灯会,在人种庙广场锣鼓喧天的举行。到了十五夜晚,石头村舞龙耍狮子的,放炮仗看烟火的,煞是热闹。膘勇小伙子,赤着脊梁耍着灯笼,击打着皮鼓;小鞭炮如纷纷落雨,从长竹竿尖端落到行人杂沓的路面;还有冲天的礼花炮,像天女散花一样从天空五彩缤纷的落下,众人哇声一片。春花和祖父也喜欢这样的热烈场面,但印象总不抵七夕节所经历的事情甜美。

为了不忘记那件事,去年七夕节,春花和祖父又去了趟人种庙,适逢下雨,为了避雨,祖孙二人牵着黄狗走到牛虎曾经租赁过的房屋外,挤在一个角落里,见两人扛凳子从身边走过,春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去年打着手电送她回家的人:“爷爷,是那个人去年送我回家的!”

祖父没作声,那人回头一看,抓住旁边人的肩膀笑嘻嘻说:“嗨嗨,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不成,还怕酒里有毒,把你个真命天子毒死!”

旁边人一看是老看山和春花,咧嘴笑了:“哟,这春花又长了一截子!牛虎说别让人拐卖了去,可现在谁也拉不动了。”

春花只是抿着嘴笑。

春花两次听到“牛虎”的名字,却不曾见人,前年听祖父说过,羊贩子惠顾托牛虎把老母羊交给老看山,让每天挤奶给爷孙俩喝。惠顾知道爷孙俩的日子十分拮据,七夕节专门托牛虎捎来美国的黏包谷 。

黏包谷让春花好生嘴馋,“咱们这的包谷穗咋没有人家美国的好吃,为啥咱们这不种呢。”问得祖父没法回答。 

祖父听到春花嘟哝的话,心里一阵欢喜,刚才来人说的话,看来差不多。

有人与祖父说媒,春花耳尖,把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来人问祖父“春花多大了,有没有人家?”祖父似乎不许别人来关心春花的婚事,一说这件事便闭口不语。

祖父对春花说:“牛虎识文断字,人也大方,惠顾的生意做的不孬。”

“都好?”春花反问道:“那您了解他们一家吗?”

祖父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便笑着说:“花儿,假若牛虎要你做媳妇,请人来说媒,你答应不?”

“哎呀爷爷,您老糊涂了!再说,再说俺就不理您咧!”春花羞红了脸。

祖父不再说啥,点燃了旱烟袋,来到隘口小道。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要春花先回去,自己守在崖边,担心逛庙会的人摸黑过隘口。

三天前两人就约好,祖父守隘口,春花同黄狗去人种庙看热闹。但只过了一天,春花反悔说,要看两人一块去看,要守路两人一块守路。 

祖父笑问:“花儿,你这是为啥?说定了的事又反悔,同看山人的品性不相配。

“我走了,谁陪您?”春花蹙紧了眉头,

祖父不紧不慢的说:“花儿,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  

“爷爷,我决定不去了!”春花有些急了说:“我一辈子守着你,守着隘口小道”。

“傻女子”!老看山心里说。

惠顾赶着一群羊来到隘口小道,撒野的山羊不听惠顾的指挥,胡跑乱撞。春花指挥着黄狗,前后围拢夹击,帮惠顾把羊群揽在一起。

“老叔,咋啦,人不美气?”惠顾一边忙着揽羊,一边关切地问。

老看山说,“好着呢。管好你的羊,别跑丢了。”惠顾过了隘口小道,朝北岭走了。

祖父近日里像是平添了许多心事,老是背着手站在崖边,嘴里叼着旱烟袋,一句话也不说,有时突然蹦出一句感慨:“我的春花长大了!”

春花初开情窦,提到男女之事就会红脸,她欢喜看满脸扑粉的新嫁娘,欢喜说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发上,还欢喜听人唱歌。她有时怕孤独,坐在岩上凝眸天空一块块云彩。

祖父问:“花儿,想啥呢?”有时花儿的确连自己想什么也不清楚。女孩子随着身体发育,每月身上自然来的那件“奇事”,使她多了些惆怅,也多了些梦想。

祖父在人世健活了八十个年头, 看着春花一天天的长大成人,不由的想起了那些陈年往事。 

春花的母亲同春花一个模样,大眼细眉,乖得使人怜爱,也懂得女娃家要守身自爱 但不幸来了,自打爱上了那个“闲人”,就不顾惜自己的名声,末了丢下老的和小的,跳崖寻死了。这些事老看山看来谁也无罪过,只应“情缘报应”。人种庙祸害了多少善良淳朴的妇女! 

老看山年纪大了,担心春花又同她妈妈一样,临了撇下雏儿,老看山奈何支撑下去。假若上帝公平,就应派来好后生,让老人安度晚年,让花儿有个好归宿。所以,祖父越来越操心春花的婚事了,有时躺到大盘石上,望着繁星盘点着哪家那家的后生好,想着在大限前把春花托付给一个放心人家,对得起自己那苦命的闺女,自己也才能瞑目。可交给谁呢? 

前几天果贩子社教收购了两大筐杂果,担着担子过隘口小道时,老看山瞻前顾后地帮着,社教感动得一个劲地劝老看山别闪了腰,扭伤了腿,直到两筐子杂果到了安全地儿,两人才罢手歇息。心直口快的社教看到春花,第一句话就说:“老伯,你家春花长得标致,若你愿意,我操心给俺妹子找个好婆家,您看咋样?”

老看山念记着这个厚道人口中的话,心里又愁又喜。春花应当有个好人应承,可眼见这个后生合适吗?当真把春花嫁出去,春花是不是会抱怨?

十三

周日大早,北岭上下起了毛毛雨,隘口小道有点滑。老看山提着半笼草木灰,在隘口小道上撒灰垫路 ,再用双脚踩实路面 。

“花儿,你看一会,爷爷有要紧的事儿下趟山!过几天回来。”祖父交待完毕返回家拿东西。

当天春花即跑上崖边,接替了爷爷的岗位。黄狗也凑在一旁“汪汪”叫着。

老看山戴了顶破草帽,背了个笼,肩头斜挂了个里装了一个酒葫芦的褡裢,还包了一帕帕的钱,下川道去了。因为是雨天多雾,从隘口小道过往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过路人。春花头上戴了一顶崭新的草帽,把过路人一一打着招呼,黄狗站在崖边助威似的不停“汪汪”吠着。

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地下的泥土, 坡上湿漉漉一地。春花盘算着祖父的行程,这几天应到啥地方碰到啥人,谈些啥话,川道应当是些啥情形,街道上有什么好吃好买的,心中完全一本账。她知道祖父的脾气,一见川道相熟的人,不管是老板,还是下苦的,总能把话说得让人服服帖帖。见到西街口饭店老板,祖父会说,“恭喜你发财!”那一个也回敬“老看山,吃了么?要点啥。”“有啥吃喝?来一盘花生米,沽二两酒,不会撑也不会醉!”倘若有人想喝一口老看山的葫芦酒,他从不吝啬,把酒壶递过去,遇到知己一醉方休。春花知道,祖父同人家聊天,必问最近的米面价、菜价行情。聊罢人家总是热情地抓出一把把红枣,塞给老看山。祖父只要一到古镇,一定有许多商人送他铺子里的东西,作为他为川道人尽职守险隘的 敬意,祖父常会嚷着喊“我带了那么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的”。可不管说什么,这些吃的用的,都会杂七杂八的装满他的褡裢。 

有人穿越隘口告诉春花说,在古镇街道酒馆前,见到老看山把葫芦嘴给了一个年青人,请人家喝他刚买的烧酒。春花问何人?来人说,是社教热情招待老看山。临了还撂下一句:“甭操心,老看山人缘好,饿不着!”春花笑了。 

社教和老看山品着酒聊着家常。“惠顾想认春花当干女子,给俺提了好几回,今天遇到你来古镇,俺想征求征求您的意见。”社教和老看山面前摆了好几个空酒壶,两人都喝得满脸通红。 

老看山今天心情不错多喝了几盅,他捋了下胡须点点头说:“嗯,这倒是个好着落。”又端起酒盅和社教碰了碰,仰起头一饮而尽,掏心掏肺地说:“不知这段时间咋咧,满脑子都是春花的事,真不知今后咋安排娃呀?”想了想笑着问社教:“该不该是我快走咧?” 

“哈哈,您老这是咋的啦,身子骨硬朗得很,还等着要抱重外孙呢,哈哈哈!”社教笑着说:“今天这酒喝得顺溜,咱爷儿俩可好久没这么喝过了啊。”

老看山给自己斟满了酒。“是啊,今天你说的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心情就是酒量。不是有人这么说吗?看人有没有酒量,从他端酒杯的姿态上就能看出来。”

“咋能看出来?”社教好奇地问。

“有一句顺口溜,你听了就明白。”老看山笑着说:“举杯轻,入口深,门前清。”

社教还等着下文呢,老看山却不说了,社教眨眨眼问:“就这么几句?”

“没听出来?”老看山故意卖关子说:“你是个聪明的商人,再想想看,酒桌上凡是不能喝酒的,你咋让,他都说‘不会喝’,总不愿意端起酒杯来,是不是显得酒杯沉呀?那些嘴里说‘不能喝’,只要有人提议,他就轻轻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且喝得干干净净。”

“哦,原来这样呀,您老不愧是个酒仙!”社教忽然话题一转说:“唉,人家也是好心,总跟俺唠叨:每次上北岭,看着这一老一少的,心里老替您担心。说是可怜吧,好歹每个月还固定有那么百十块钱,日子勉强过得去。但凡有个啥变故咧,那碎女子可咋办呀!我觉得惠顾没有邪心眼儿,提出来要认春花这个干女儿,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老看山听完后思量了半天说:“嗯!是实心诚意的,平时我也觉出来了。我回去和春花再掂量掂量。”

大黄狗遇到羊群,它就更兴奋了,不是跑过去“汪汪”两声,就是站在悬崖边上充当牧羊犬 。

过路的人稀了,春花站在悬崖边轻轻哼唱着巫道“迎神还愿”的祈子歌。

善男信女拜仁宗

满坡单子有灵性

庙堂龕前献厚礼

只因无后罪孽重

       * * *

人祖赐子留后生  

来年答谢表忠诚

醉酣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歌颂   

歌声轻慢柔和,欢乐略带忧伤。唱完了这首歌,春花觉着心头飘过一丝儿凄凉,想起了头年社教酬神还愿,众人围着焚香烧纸、“跳神”惊怵的场面。

十四

乡政府为了打造全乡特色经济,产业品牌大银杏,准备投巨资硬化全乡的通村公路。石磨村虽错过了好几次这样的机会,但这回终算是赶上了末班车。

消息一传开,石磨村的老百姓奔走相告,大家议论纷纷。

“咋向,甭看咱这穷乡僻壤,关键的时候,还是党和政府关心咱们,想着咱们,今后路通了,山货就能变成钱喽!”

“哼!这伙子村干部,油嘴滑舌光能揩油。”

“如今的干部没好处咋有积极性?门儿都没有。”

“村委会是修路没钱,办会没胆,有时间尽日闲干!”

“村支书是有吃喝,有钱拿,没事干咧怂管娃。”

……   

春花边跑边喊:“爷爷,爷爷,听说石磨村要扩路,修的还是水泥路面咧!”

老看山抬起头:“啊?谁说的?”又一想,这是迟早的事。但是,也是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满村人都在议论,说国家投资多少千,多少万呢!”

老看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看来隘口小道的历史要结束了,自己真的也要失业咧!”

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吓的老黄狗“哇哩哇啦”像喉咙里塞了一坨棉花似地乱叫。

乡政府开发办陈主任带着一帮子人,开着车来到北岭,汽车在隘口小道前停了下来。

“哎,老人家,原来您就是老看山呀?”陈主任问。

老看山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心里纠葛着难受着咧。他认得这位陈主任,磕了磕烟袋锅,起身来到陈主任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就是乡政府每月发给一百八十块钱那个老看山。”

“对不住老人家,上次不知道是您老,失礼的地方请多多包涵。”陈主任客气的伸出手要和老看山握手道歉,老看山没这个习惯,僵硬地站着不肯出手,根本也没这个意识,弄得陈主任只好尴尬地搓搓自己的双手。 

“你们能来石磨村,我很高兴。”老看山说:“来,歇会儿,喝口茶。”

陈主任看到大家有些疲劳,顺势说:“好吧,谢谢老人家,我们就不客气了。”

众人散坐在大盘石周围,春花把沏好的茶水,给每人倒了一碗。

“咱们是一家人,都是吃乡政府的皇粮。”陈主任边喝茶边套近乎说:“您老几十年如一日看管隘口,不容易呀!”

陈主任的部下也附合着,你一句他一句的议论不休。

“给这点钱,就能拴住老人家一辈子?真是的!”

“听说一开始才八块钱,现在也才加到这么点儿,物价早就涨了好几十倍了。要是年轻人,你再增加十倍,看有没有人愿意干这个?”

“还是老同志精神可嘉,值得我们学习呀!”

老看山实在听不下去了,但又无法反驳,忍了忍无奈地说:“是呀,听起来我简直就是个猿人,天底下哪还有这样的寡怂。”

陈主任和部下个个尴尬。

陈主任说:“老人家,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指着崖边说:“这危险的隘口小道,马上就要通公路了,您老可以光荣退休,颐享天年喽!”

老看山听着听着就上火了,本来心里头就烦,话不投机起身甩手走了。

几个年轻人从车上卸下测量仪器,撑开三脚架,架上仪器,趴在北岭坡上左看看右瞄瞄,一个人挥挥手,对面小伙子拿着标杆,左右移动着。

春花好奇心重,想上前探个究竟,可看到祖父吃着旱烟袋,气呼呼站在崖边的样子,她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石主任带着村两委会的人,急匆匆走来,笑着说:“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莅临指导,感谢陈主任关怀石磨村。”

陈主任兴奋地回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做的!”

村支书紧紧握住陈主任的手,不停地摇着说:“还是陈主任高瞻远瞩,上次来才有动意,没想到这么快就兑现咧。”

石主任也附合着说:“还是陈主任和我们广大农民心贴心呀!这才不到一年,上级就批准了,还是全资投入,真是太感谢,太感谢咧!”。石主任满脸堆笑地看了各位一眼宣布说:“全村老百姓,要求村委会大摆筵席,犒劳上级领导和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村支书接着说:“晌午饭,已经给大家准备好了,请大家到村里用餐。”

陈主任喜形于色。

小李请示问:“主任,仪器和车怎么办?”

陈主任正在犹豫,只听石主任说:“甭管了,我们这里有人看。”指着老看山说:“老哥,这儿有你呢是不是?”

老看山吃着旱烟袋,转过身看了村主任一眼,没有答腔。

石主任转过身看着春花,笑着说:“春花,你帮爷爷看好。”

“噢!”春花点点头答应着。

十五

社教上了北岭,带了“四样礼”来到独庄子,找到老看山说,今儿个他可是个媒人身份,受人委托来提亲。老看山有些慌神儿,把社教安顿坐在家里的八仙桌旁,然后吩咐春花点火烧水。春花在门外剥着玉米棒,头也没抬回答说:“电壶里是新烧的开水。”来人并没太在意,一进门就喊“贺喜贺喜”。春花心中一惊,八九不离十猜着了与自己的亲事有关,于是假装在屋后菜园撵鸡,耳朵却撑得老长,嘴里还轻轻哼着小曲。

社教先不忙着说正经事,而是撇开另说其它。“老伯,咱这可是头一遭,要不是人家硬拉着,咱哪有这个本事。”社教看着老看山继续说:“春花妹子长得花一样,人见人爱,我也喜欢。就凭这,一定得给我妹子找个好人家,你说是不是?给人说媒,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讲究的是郎才女貌,讲究的是家庭、品行互补。人家说媒的是要遵循一套规律的,咱可没这个能耐!”

老看山想,社教生在北岭,长在川道,没上几天学,咋就能摆活得这一套一套的。

“我隔壁的媒婆能说会道,告诉俺一件事,说她曾经给人说过一个媒,双方见面后都觉得没啥弹嫌的,于是女方就催促订婚,从见面到订婚还不到两个月。可中秋节刚过,两家就开始闹别扭。按风俗,订婚后每年的两节(中秋节和春节),男方都要上女方家送节礼,如果不去,女方家就觉得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份子,可男方家中秋节居然没去,女方家气得要退婚,两家打闹得不可开交。”

社教旁敲侧击完毕,言归正传转述惠顾的意见。老看山不知如何回答,很迟疑的来回搓着结茧的大手。 

社教想要老看山给个肯定,可老看山光顾了高兴,已经有些自制不了,嘴里不停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山乡风俗。凡是遇到提亲的“月下姥”来说媒,一般都要给媒人送双鞋,答谢媒人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跑断了腿,磨破了鞋,费尽了口舌。老看山懂得这些规矩,他弯着腰,摸索着在一个有年头,木头都被物品打磨得油光乌亮的柜子里折腾半天,取出了一双多少年都舍不得穿、乡政府奖励的皮鞋。虽然款式有点过时,可一看就是那种货真价实的真牛皮鞋。

这么一折腾,老看山自己清醒了,回头补充了一句:“这,这事儿,可得问问外孙女,娃大了,看她自己主意,咋样?”

“当然,当然,娃相不中,咱再咋说都是白废唾沫。”社教回答。

老看山把三节头黑皮鞋拿到社教面前说:“那就让你费心咧!”

社教站起来抢白说:“您看,这咋整的,是惠顾托我说媒,又不是您老托我说媒,这使不得,使不得!”

老看山急着说:“按理儿说的是,可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呦。”

两人推推搡搡。

社教笑着说:“那就等于这媒说成了,娃出嫁时我再来拿,咋样?”

把社教送过了隘口,祖父叫来春花。

春花双手端了一簸萁包谷,来到崖边娇声问:“爷爷,啥事?”

祖父笑着不说,偏着白发苍苍的头看着春花。

春花心里想:这日子长咧,爷爷的话咋也长咧!。

许久,祖父笑着说:“花儿,川道社教来做啥,你知道不?”

春花刚才看到柜盖上放着那双皮鞋,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她故意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不知道!” 一片红晕由脸覆盖到脖颈。

看到这情景,祖父明白,春花全知道了。他把眼睛移向远处,云雾里仿佛望见了二十年前的女儿,老看山心中异常柔和,感慨自语:“每个人总得有个窝,每只雀儿总得有个巢。”忽然又想起女儿当年跳崖的惨景,心中陡生隐痛。勉强笑着说:“花儿,惠家请人来说媒,想让你当儿媳,问我愿不愿意?我呢,人老了,再过一年半载会离你而去, 我没啥不愿意的。”祖父想了想又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好好想想,自己拿个主意,愿意就成,不愿意也好给人家个话儿。”

谈及婚姻,春花总觉得这件事离自己还远着呢,所以一下子有些懵懂,不知咋表态,只是怯怯的望着祖父,不便问,当然也不好说啥。

祖父又启发说:“牛虎是个有出息的人,听说唱歌还上了电视,他父亲惠顾为人慷慨,你嫁到他家,算是命好!”见春花不作声,就又补充说:“花儿,俺娃不急,想几天不碍事。”

十六

对石磨村民间自发组织“开发人文资源,发展旅游事业”的举动,有些领导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封建迷信的翻版,是人们缺乏信仰,缺失道德的一种做法。有的领导侥幸地认为,只要村民不聚众闹事,对经济发展又有利,何乐而不为呢!地方官员有个习惯,只要民不告,官就不究,可偏偏有人给县长写了一封信,反映石磨村伤风败俗,借人种庙,大搞封建迷信愚弄百姓,名为文化庙会求子祈福,实为大兴淫乱的色情业,而且还形成了产业链。县长收到举报信后,立即批示,让县文明办和县文化市场执法大队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石头村,打击违法犯罪,捣毁色情产业链,整顿石磨村的人种庙,让文化庙会健康、有序的向前发展。

一群盛气凌人,行令猜拳,胡吃海喝的人,把村头的“风味小吃”店搅和得乌烟瘴气。

正巧石主任路过这里,心想,什么人这么肆无忌惮的在这里扰民,正想找人问问这伙人的来龙去脉,却与县文化市场执法大队的王队长相遇了。石主任马上意识到,看来人种庙的活动惊动了县政府。本来想与王队打个招呼,可王队一转身躲开了。因为在开发石磨村庙会文化产业的问题上,石主任曾私下找王队了解过有关政策,还请他给石磨村拿拿主意,王队当时只说了一句“村委会出面组织那是没事寻事”这句点拨的话,让石主任至今都没忘。另外,他与王队还有一层特殊关系,按辈分,王队还是石主任舅家门里的侄子呢。撇了一眼王队,只见王队侧着身子,那双小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然后拧过身装做不相识的样子,走进了小吃店。石主任心领神会,吹着口哨,也当互不相识瞎转悠,慢悠悠离开了“风味小吃”店门口,但转过弯,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家,从五斗柜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匆匆忙忙上了北岭,坐在塬坡上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不一会儿,王队只身来到独庄子老看山家的后塬坡上,两人心照不宣,见了面什么也没说,石主任把那个大信封交给王队,王队掂了掂,嘴巴向上一翘 ,狞笑着打了声唿哨,得意洋洋的离开了。

石主任看着王队的背影,心疼这笔刚到手还没暖热的钱,转手就进了人家的私囊,心里头实在不爽。可又一想,没有这笔感情投资,石磨村咋能化险为夷呢?还是稳当点,只要人种庙香火不断,没多久这钱不就又回到咱手里了。他想起一个朋友曾经说过:“如今能把钱送出去,说明你还有朋友,如果连钱都送不出去,说明你已无路可走了。”石主任如释重负地笑了,真是应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暗自佩服这个应变措施来得及时,否则就会出大乱子。心想,今儿个就怕你不要,只要你敢拿钱,那咱石磨村人种庙的事儿就能躲过一劫。

王队打了一个饱嗝,长长出了一口气,突然他大声提议:“弟兄们,今天咱们来人种庙观光旅游,这顿饭咱也来个时髦,‘AA’制咋样?” 

队员个个感到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来,喝!”王队端起啤酒杯:“下、下午的目标……”他被啤酒噎住了,干咳了两声之后接着说:“下午的目标是果园采摘,先尝尝今年的大银杏,咋样?”

伙计们又愣了。

不知谁问了一句:“吃杏儿可以,谁买单呀?”

“当然是王队啦!”伙计们异口同声的起哄道。

“OK,哈哈……”王队放肆地大笑。

老看山感到累了,告诉春花他想早点睡。

春花没忘祖父所说的事情,梦魇中看到自己的心被男高音的歌声托起,轻轻的在四处飘浮,上了崖边,下了菜园,到了隘口小道,又倏忽飘至悬崖半腰,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祖父躺在东屋的炕上翻来覆去想不通,社教白天说了一蒲篮话,为的是临了那句:“哎!这门亲事……”。留下的迷自己无法解开。

第二天一大早,春花和祖父一起动身了,她用水匆忙洗了把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忘了,唠唠叨叨与祖父说着昨晚梦中的情景。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缠缠绵绵,我跟了这声音到处飞,飞到崖半腰,摘了一大把酸枣,可我不知道把这个东西应该交给谁!”

祖父悲悯的笑着,并不想告诉春花所发生的事情,他要下山找社教把话说透,再寻惠顾新账旧账一起算。

坐在小酒馆里,老看山与社教闷着头喝酒,谁也不先开口,不大的酒桌上摆满了空酒壶。

社教借助酒劲儿说:“老伯,算了吧,我们只当喝酒了,甭再替娃儿的事情操心咧!”社教指责自己不是称职的媒人,这件事没办好。“谁要咱不慎重,没弄清楚就去说媒,哎,这是教训呀!”

老看山虽然喝了过量的酒,人却还清醒,看到社教左右为难,心想,如果在古镇街道上闹得不可开交,春花今后还咋做人?

“您虽然不说,可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埋怨我说不出口,可我也求您不要再打听了。”社教仰起头,把一大碗酒灌了下去:“老天爷咋就这么捉弄人,谁料到牛虎咋能和春花有血缘关系呢?要不是牛虎这狗日的说。” 

老看山像被人打了一个闷拳 ,趔趔趄趄坐在板凳上,张了张嘴想说句话,但社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怕老看山火气大砸了人家酒馆,就把他连拉带拖离开了。 

社教一边搀扶着老看山,一边好言相劝:“知道了好,知道了好,多亏还没面对面,不然以后知道了,那还不悔青了肠肠肚肚?”

老看山憋得满脸通红,闷闷不乐的戴起那顶破草帽,只身走上北岭坡,或许风大,浑身上下觉着不对劲,一阵阵冒冷汗。要不是好心的路人让老看山坐在蹦蹦车上,捎老汉一程的话,老看山还不知得多长时间才能回去,平时两个时辰就能回家的路,可今天还坐了一段路的蹦蹦车,高一脚低一脚的走了多半天,日头快落山了才疲惫不堪的回到独庄子。蹲在屋旁的小溪,用泉水抹了抹脸上的汗,仍然觉着头沌沌的,心口闷闷的,想自己回屋先睡,吩咐春花继续守路。

已近黄昏,天气还十分闷热,北岭坡上飞着红蜻蜓,呼啸声越来越大,看样子到傍晚必有大雨。

春花守在隘口崖边,看着北岭坡上飞来飞去的红蜻蜓,心神不定。想祖父从川道回来,脸上惨白惨白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放心不下,悄悄回到家中,原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祖父却坐在门槛上拾掇铁链子呢!

“爷爷,刚才见您疲惫不堪,让俺心疼,咋不好好躺下歇息歇息?”春花埋怨道:“您拾掇那么多铁链子做甚?” 

祖父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地说:“花儿,今晚要下大雨响大雷。回头把咱的麻油汽灯绑在崖边,给赶夜路的照照亮,这雨大着呢!”

春花说:“爷爷,我好害怕!”春花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

祖父似乎也听懂了说:“怕什么?要来的早晚都得来,不必怕!”

十七

天刚黑严,一束闪电光从屋脊上瞬间掠过,紧接着就是“咔擦”一声响雷,大雨滂沱而至。

春花吓了一大跳,躺在炕上不由地瑟瑟发抖,寻思着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大暴雨,可为啥今天心里特别地惊恐不安?

老看山昏昏沉沉,躺不是,坐不是,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来到西屋,担心春花着凉,把一条布单搭到她身上说:“花儿,坚强些,不要怕!”

春花违心地说:“有爷爷在,我不怕!”正说着,只听“轰隆隆”一声闷雷,接着是“咔擦”的刺耳声在头顶上掠过。两人都以为一定是隘口悬崖崩塌了。过了不知多久,春花也就沉沉的睡去了。

老看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到半夜人却出奇地清醒,把从来不曾想的陈年旧事,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想到惠顾的所作所为,气得浑身上下颤抖不停。惠顾的作孽,害得两代人不得安生,爷孙俩又一次受到严重的伤害,这个伤害弄得老看山还说不出口。这时公鸡打鸣了,老看山突然心口剧痛,头像要炸开了似的。随着一声炸雷,老看山“咔咔”两声如咆哮般的咳嗽,紧接着一口黑血像喷泉似的从嘴里喷射到土墙上,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老看山顿时晕厥了过去。

春花睡醒时,天色已经放亮,雨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息,山沟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春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到东屋掀开门帘,见祖父鸦雀无声,似乎还睡得很香。心想,昨晚电闪雷鸣,可能祖父一夜未眠,天亮可能才睡着吧!于是,她轻轻闭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独庄子门前,被山洪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水流虽然已经小了许多,但仍从屋后哗哗的流来,绕过宅院至悬崖直泻而下。屋外的菜园被山洪冲得乱了沟垄,菜秧歪倒在泥淖里。春花走近一看,沟道里水大涨了,泻着哗哗的黄泥浆。春花跑上山顶,见隘口小道仍安然无恙,悬崖峭壁依然矗立在北岭最高处,傲视着苍穹。

春花没看见蓝麻油汽灯,找了好一阵儿都没下落,一种不祥之兆猛然袭来,春花连声尖叫着:“爷爷,爷爷”,赶紧跑回东屋,见祖父还躺在炕上不吭声,抬头一看,墙面上都是乌黑乌黑的血。春花吓坏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由川道上北岭路过隘口小道的人,听到悲恸的哭声,急匆匆跑过来看个究竟。

“爷爷咋咧?”来人跑进来问道。

春花喃喃地说:“爷爷他,他走了,哇—!”

来人看到这情景,安慰道:“甭急,甭急!”几位中年人,同情的地说:“娃你甭急,我们去村里报个信,叫人来帮你。”

不大功夫,石磨村都知道了老看山去世的消息。

村委会石主任把老看山的丧事,全权委托给村里“红白喜事”协会主办。村委会出钱买了一副油黑发亮的松木棺材,人种庙的老道士带着法器和一件旧麻布道袍,抱着一只大公鸡,来行念经超度等诸事。春花坐在灶堂边矮凳上呜呜地哭着。

川道上的惠顾、社教和何老贵,还有牛虎一帮子人,开着蹦蹦车,带来一袋大米,一箱子罐罐馍,一蒲篮压好的面条,一坛酒,一扇猪肉和一筐菜。

惠顾见了春花关切地说:“春花,老年人终究都要走的,不要愁,一切有我呢!”惠顾说完,招呼来的人点灶做饭。

川道来的厨子三下五除二烩了一锅臊子,煮了压好的宽面条(宽面寓意故者去西方极乐世界的路很宽),捞在大盆里往桌子上一摆,供众人吃这流水席。大伙儿匆匆吃罢“倒头面”,开始忙活着为老看山入殓。

入殓前,人种庙的道士,用红绿纸剪了一些花朵,用黄泥作了一些烛台,棺木前小桌上燃起白色九品蜡,焚起了高香,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择日发丧了。

民间认为死人是一种遭殃,故要发丧文,这类丧文称“殃榜”。丧文中简单写着死者的生辰年月、丰功厚德、入殓时间、出殡的日子等等。死后当天入殓的称“走马殓”,入殓前要用呈文纸,将棺内四壁糊好,棺底铺上青麻杆,杆上糊着呈文纸,当然也有用黄纤纸糊棺内四壁的,棺头贴上用金银纸剪成的太阳、月亮、北斗等图案,再于棺木底部铺上一层草纸,草纸上面盖一床棉被,两头分置“元宝枕”、“垫脚石”。

入殓由“红白喜事”协会主持,何老贵也跟着忙前忙后张罗着。事毕,一些帮忙的人各回各家去了,屋里留下村里的几位长者和老看山生前的好友。

惠顾作主请了“八挂五”的乐人,即八个人的乐队,有敲干鼓、爆鼓的,有拉弦索板胡、二胡、弹三弦子的,还有吹唢呐、铜器的,外加五个唱戏的,有唱须生的,唱老生的,唱小生的,唱花旦的,还有唱现代歌曲的,为老看山长歌送行。乡里人把“乐人”叫“鬼娃子”,实际上真正的含义不是“鬼娃子”,而是“龟人”。这种乡俗习惯可以追溯到唐明皇时期,那时候,盛唐宫廷里有专门负责祭祀、礼宾活动的祭官叫李龟年。人们把凡是这类活动的演奏、演唱者都简称为“龟娃子”,用李龟年的名字代替复杂的称呼。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人们把这种营生的人也称为礼宾先生。不过婚事为喜,称为礼宾乐队,而丧事为悲,称为趋鬼乐人。民间把凡是送葬的乐人,都统称为 “鬼(龟)娃子”其祖师爷就是李龟年!

天刚黑,老道士披上那件蓝麻布道服,开始了丧事中的绕棺仪式。老道士在前拿着小小纸幡引路,披麻戴孝的春花在何老贵的搀扶下走在头里,惠顾、社教和村里许多人帮忙殿后,绕着那寂寞棺木慢慢转着圈子。吹吹打打的“鬼娃子”则有的站在灶火边上,有的则坐在门外,敲锣钹打梆子。老道士闭了眼睛且走且唱且哼,安慰亡灵。提到关于亡魂所到西方极乐世界花香四季时,何老贵就把木盘里的纸花,向棺木上空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极乐世界情形。这么折腾到半夜,基本算完了,放过爆竹,蜡烛也将熄灭了。

                  十八

春花两眼噙泪,走到灶边去烧火,川道来的厨子炒了四个小菜,为丧事帮忙的人做宵夜。社教把罐罐馍放在桌子上,八个人一桌,边吃边聊。

吃罢宵夜,老道士歪倒在老看山炕上睡着了,剩下的人照规矩在棺木前守灵,烘丧堂。惠顾为大家演唱秦腔曲牌,他拿个量麦的空木升子当作小鼓,“剥剥剥”的用手掌拍击着,一嗓子唱完《祭灵》,《安神》,《放饭》等折子戏,一夜未曾合眼。

年轻人和几个长者吃罢宵夜,喝罢盅酒,储足了精神,轮流把丧曲唱下去。春花哭了一整天,也忙碌了一整天,到后半夜倦极了,头抵在棺木边眯盹了一会儿。一会梦里又看到爷爷,惊醒见棺材不见人,明白祖父再也不能叫春花了,更加泪水涟涟,哀痛不已 。

“春花,春花,俺娃甭哭咧,人死了哭不回来的!”何老贵劝说道:“爷爷也难过咧,你眼睛哭肿,喉咙哭哑,也哭不醒爷爷了!”听罢,春花更加难受。

惠顾接着说:“听你何爷爷的话,你爷爷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都有我,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妥妥的,既对得起爷爷,也对得起你可怜的娘,放心吧,一切有我……”

天亮了,开发办陈主任一帮人,代表乡政府前来吊唁,还给春花带来一笔抚恤金。

按照乡下风俗,人死了最少在家里停尸三日,有点经济的子女,一般都停放七日,也就是过了“头七”才埋人。可春花一个人势单力薄,经济先不说,哪有人能帮她七天的。“红白喜事”协会的人与何老贵、惠顾、社教商量后,一致意见,棺木不停放太长时间,早些入土给娃省些花费,也减少娃的压力。

第三日,天麻麻亮,石磨村乡党邻里,老看山生前好友,还有方圆村子的熟人,浩浩荡荡足有百十号人,来送别老看山。惠顾搀扶着披麻戴孝、手里抱着祖父遗像的春花,老黄狗“呜噜呼噜”吠着,跟在春花后头,牛虎抱着纸盆子,默不作声地跟在春花后头。村支书和石主任,还有从城里打工赶回来的青壮年等十来个人,抬着灵柩上了北岭,按老看山生前的愿望,到了预先掘好的墓地,把老看山埋在大盘石旁,让英灵与隘口同在。老道士按风俗规矩跳下墓穴,把一些朱砂颗粒同五谷杂粮撒在墓穴里,又烧了一些纸钱,道场布施完毕。

乡开发办陈主任代表乡政府致悼辞,他浓缩了老看山平平淡淡而又崇高敬业的人生:“看山六十年,日日守隘口,帮助千万行人,没出一例事故,保障了骊山北岭险要隘口畅行无阻。尽管困难时期每月只有8块钱,改革开放富裕了,每月才长到180块,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精神实属可贵呀。他还长期免费给路人供应开水、茶水,不计名利,不计报酬,得到他帮助过的人,数也数不清,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没有名没有姓却令人敬佩的老人!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随之是一片哭泣声。

春花抓住棺木边,哑着嗓子呼嚎,惠顾和社教用力把她拉开,众人开始下葬棺木,不一会儿,棺木就被新土覆盖了。众人圆好坟,也不再打扰春花,都悄悄离去。只留下春花和惠顾还有那条大黄狗守在墓前。春花坐在大盘石上伤心地哭泣着,老黄狗卧在新坟旁“呜噜、呜噜”低声吠叫着。 

春花记不清老黄狗到底有多大了,看着老黄狗像个孝子似地守护着祖父的新坟,十分感动。心想如果牠是人的话,一定是个老寿星了。春花感激老黄狗如此通人性。

“头七”一大早,春花提了一笼纸钱来到祖父坟前,却发现老黄狗爬在爷爷坟前已经断了气,雪上加霜的悲痛,使春花眼泪再次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滴落在脚下。想起老黄狗几十年如一日地忠于职守的看家,守护隘口,从不咬人惹事,遇到生人从不下嘴,老看山或春花不发话,牠就“汪汪,汪汪”叫个不停,一直提醒你,从未懈怠过。春花一边心里念叨:

狗娃狗娃心真狠,

撇下我这孤独人;

陪着爷爷升天国,

永远护佑做忠臣。

一边给老黄狗梳理。她在爷爷新坟旁挖了一个坑,铺上黄纸,撒上花瓣,给了老黄狗一个隆重的葬礼。

惠顾陪着春花一道给老看山烧毕“头七”纸,然后用商量的口吻说:“我想接你下川道去家里住,‘到了三七’,再陪你上来烧纸,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风大人少的旮旯里,我不放心呀!”

春花听到这怜悯的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心里更加感觉空落落的。她带着哭腔说:“俺不,爷爷才走,俺要给爷爷守坟,守满七七四十九天。”

惠顾说服不了春花,只好自己打道回府,在古镇街道上拜托何老贵说:“老叔,俺出钱,请您老上独庄子陪陪春花,等娃想好了再接回来。”

老实巴交的何老贵背着褡裢,提着酒壶上了北岭。

春花坐在大盘石上,呆呆守着祖父的坟茔,眼前又浮现出隘口小道上爷爷和大黄狗那熟悉的身影。

“轰隆隆,轰隆隆”,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的轰鸣声,惊醒了沉寂千年的骊山北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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