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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 兵 爺

作者: 大衛王    人气:     日期: 2010/10/11


 爹娘一輩子辛勞,只積攢了三件好東西。三件寶貝是:銀牌,大氅,留聲機。

這三件寶貝全是俺一個叫“當兵爺”的人送的。

  “當兵爺”沒見過,準確說,俺後來沒見過。

  據説,俺繈褓時見過他老人家。

  他是光腦袋,還是毛鬍子?俺當時沒記性沒記住。不過,俺一嵗那天,他來給俺佩帶了

  一幅純銀大胸牌。這東西以後老見俺娘從俺家的老櫃深處翻出來,拿塊布頭不斷擦拭。

  擦著,摸著,俺娘稀罕地掂來倒去,愛不釋手。

  俺娘告訴俺,這在當時值一石棉花錢。

  一石棉花?許是一擔棉花吧?

  到今天,俺也弄不清一石或一擔棉花是多少斤兩,可俺知道這傢夥挺金貴的。

這胸牌俗語叫‘銀牌’。

  咋?光興奧運會那叫銀牌?俺這也叫銀牌!還比奧運的銀牌大,厚,重,圖案還複雜。

  沒錯,那銀牌得爭,俺這銀牌是送,俺“當兵爺”送俺的。

  銀牌立體元寶狀,沉甸甸的不光有鏈,正面有畫,背面有字兒,底下還墜有一串小鈴鐺。畫是凹凸圖案的“麒麟送子”,字是長命百歲的老宋體。

  “當兵爺”之所以叫 “當兵爺”,這老爺子一定當過兵。

  俺家肯定有俺應該叫“割草爺”或“打鉄爺”或“放牛爺”什麽的。

只是這“當兵爺”在他這一大幫窮小子弟兄裏,身份比較拔份兒。先前兒肯定也曾揮過鐮刀掄過斧頭拿過牛鞭戳過牛屁股,後來鐮刀斧頭牛鞭子全扔了,牛 尥蹶子,人撂挑子,跑啦,不幹了!

  也許是要地主“放下你的鞭子”地主不放,還抽了他兩拐骨,他便一氣之下,高舉著鐮刀斧頭當兵了,鬧革命了。

  那時節人們念叨:好鉄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當兵爺”和他一撥弟兄,硬不理這個茬,手中的鐮刀斧頭換成了 “漢陽造”,以後又換成了鏡面盒子炮。

  有了槍桿子可了不得,最後,槍桿子生生換成了印把子,革命還真閙成功啦。

“當兵爺”肯定起先當過小兵,衝鋒陷陣時也曾被班長排長踹過屁股蛋子,槍  林彈雨裏往前撲騰。後來摸爬滾打中,漸漸摸清了當兵這營生也是一條營生,也是一條活人的道,若真從這條道活下去,還真能活出個人上人來。再後來,  “當兵爺”就排長連長,團長師長的一直往上躥。

  或許他老人家命大福大造化大,槍子兒老長眼,老耳朵邊蹭過去。不但槍林彈雨毫髮無損保全了身子骨,更重要的是他跟對了人。

  他要一念之差,跟了蔣介石閙革命,老頭子即使官升八級,也得最後逃到臺灣——不過,那好像更有‘錢’途吔?

  只是,那樣一來,就沒俺的銀牌啦!

  如此說,“當兵爺”還是當‘共軍’的兵對俺好點。

  於是,他老就精精神神地在槍林彈雨裏幹大了氣候;再於是,那年我在繈褓裏正式會見他時,他見了我就在兜裏使勁掏啊掏的。

  他肯定不是掏他當年繫著紅布條的鏡面盒子炮,他早不用這低端傢夥什啦,連他兩個的貼身警衛都“已經鳥槍換炮啦”!隨身佩帶的是小不點的德國勃郎寧啦。

  當然,也不用往外掏銀子,這時革命成功了,供給制下什麽都有,“當兵爺”什麽都供給。打天下時說好了的,打倒了地主階級,革命成功了,人民是咱們的,國家更是咱們的。 

  果然,勝利後,領著舉事的,領頭革命的,領導高幹們,什麽都是國家管,國家包圓啦。吃住就不用説啦,過去地主老財那點享受算什麽?俺“當兵爺”身後光警衛秘書司機侍從都一大溜啦。連休了以前的媳婦,又娶個有文化的“當兵奶奶”都不要俺“當兵爺”操半點子心思,組織上代勞啦。

  “當兵爺”沒了早前放牛時的窮酸氣,出手闊綽大方,掏出的,是塊明晃晃白花花的銀牌牌,正步走過來,掛俺脖子上。

  俺也不客氣,在他抱俺時,俺大大方方地囘贈了他一脖領子外加一袖筒尿水水兒。

  據說,俺當時裹在“當兵爺”送俺爹的日本軍大氅裏聼戲匣子呢。

  這軍大氅和這留聲機都是“當兵爺”的戰利品,俺爹娘成親時,“當兵爺”送  的。

  軍大氅綠裏透黃,粗斜紋布面子,細縷羊毛裏子,一撮一撮的蒙古綿羊毛,支楞出厚厚的暖意,還從羊毛縫裏透出一股股戰場硝煙似的不同身份的男子漢氣息。

  俺這時正有一口沒一口呼吸著大氅的硝煙味兒。

  據俺猜想,這大氅應該是一位日本少佐以上官員上過身的,而後被八路軍指揮官的“當兵爺”繳獲了。

  那場戰鬥的激烈情況俺不甚清楚,或許那日本少佐正捋著黑茬茬的人丹胡,正晃著二郎腿,火塘旁正聼著戲匣子裏邊唱著日本小曲,糊裏糊塗就被繳獲了武器,繳獲了留聲機,甚至身上的大氅也被匣子槍指著,當兵爺順手剝下來繳獲了也説不定。

  反正打那時起,這大氅換了主人,戲匣子也換了主人。

  俺拾了個‘洋撈兒‘,最後竟成了這倆寶貝的主人啦,大氅上任俺拉任俺尿,恣意妄爲。

  俺知道這大氅多虧歸了俺,要還是日本少佐做主人,見俺這樣,不氣歪了仁丹鬍子,抓俺一條腿扔門外頭都有可能。

  可俺是大氅的主人,俺就像模像樣地學著日本少佐,也翹著二郎腿,啃著腳指頭,津津有味聼俺家的“戯匣子”唱曲兒,——不對,正唱悅耳動聽的梆子戯哩。

  聼著聼著,俺尿急,剛準備尿到暖烘烘的軍大氅裏,卻被“當兵爺”竪著擧起來。

  嘩,“當兵爺”躲不及,脖領子袖筒子全是尿珠子。

  “當兵爺”甩著黃呢子袖頭,一驚一乍,脫口而出:“嘿!這小子,准是個當兵的!靶子還挺准!”

  俺娘急忙搶過去,拿尿布片子狠擦俺在“當兵爺”黃軍泥子上的尿滴子,俺爹又拿日本軍大氅裹實了俺,放到戲匣子旁繼續聼俺的戯。

  不過,有“當兵爺”那句話,俺以後也沒當上兵,俺不是不想當,俺是沒趕上自己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好時候。

  不光俺決定不了命運,當時,誰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再後來文革了,俺爹娘積攢的 “當兵爺”送俺傢的三件好東西:銀牌,大氅,留聲機,也全被紅衛兵破“四舊”給破掉了,文化革命了。

  毛老人家一聲令下,所向披靡,文化大革命,連中華文化的老命都革了,那還有啥能剩下的?

  別説俺家這三件寶貝,整個中華大家庭裏的寶貝被砸被燒的能有多少?!

更別説人了,連俺那“當兵爺”,文革中也被紅衛兵整死了,徹底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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