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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 民” 旅 程 (小说)

作者: 徐 晓 晨    人气:     日期: 2008/2/17


古志龙开完会走出市委第三会议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他猫腰进了自己的专车奥迪A6,习惯性地往首长位上一坐,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稍倾,对司机小陈说,“回局里。”

小陈是个非常乖巧的人,自打古志龙担任了领导职务有了专车以来,就一直为古志龙开车,俩人相处得可谓亲密无间。他见自己的上司要回局里,以为是他看错了时间,于是想提醒他马上就要下班了,可以直接回家了,可是当他转头朝自己的上司看了看时,发现他今天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一脸严肃,好象有什么急事要做,于是就什么也不说了,油门一点,车子驶出了庄严的市委大院。

几分钟后,古志龙坐到了属于市国税局局长的真皮老板椅上,条件反射性地在2006929日台历页上写下了一行字:下午二点至五点三十分在市委参加反腐倡廉季度例会,接着在2006930日台历页上增写了一行字:召开党组会,传达市委反腐倡廉季度例会精神,研究落实方案。放下笔,往椅背上一靠,开始考虑本局贯彻落实市委反腐倡廉季度例会的方案来。

古志龙是个具有丰富工作经验的领导,在处理日常工作事务时,他不仅思维敏捷,而且考虑问题细致周到,尤其是在传达、学习、领会、贯彻上级指示或会议精神这一点上,他更是驾轻就熟,就象喝杯凉茶一样,毫不费力气。上级的指示来了或者某个会议结束了,只要脑子一转,方案马上出来,一二三四五摆得清清楚楚,一环一扣之间,环环相连,扣扣无隙,逻辑性很强。记忆中令他最得意的一次是贯彻落实市委市府迎接国家爱卫会创建国家卫生城检查动员大会精神的那一次,那次是紧急会议,会议一完,古志龙利用坐车回局的几分钟,就打好了在局里如何贯彻会议精神的腹稿,回局后立即开会,说的是条是条理是理,从怎么认识到怎么实施,再到怎么检查,再到责任落实,可谓滴水不漏。后来简报报到市里,被市府办转发,受到了市政府的表扬。

可是,贯彻今天这个会议精神的方案却让他犯了难……

 

 

反腐倡廉季度例会一般情况下是由市纪委召开,今天的这个会却是市委、市纪委联合召开的,说明市委市纪委对这次会议的重视,内容是专项部署狠煞公车私用歪风,促进党风好转工作。就会议的内容看,算不上有多重要,也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但是,古志龙注意到,市委市纪委这次在抓这项工作的提法上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高,在措施上,也比以往任何一年任何一次都具体,市委副书记兼市纪委书记贡有成在会上说,今年的国庆、中秋两大节日都在黄金周里,市委、市纪委下决心从这个黄金周开始,狠煞公车私用歪风,要求各部门各单位动真格,下狠招,力争做到在黄金周里禁绝公车私用现象,黄金周后要常抓不懈,继续深入有效地抓好这项工作,巩固成果。市纪委将派出暗访组,查到一个严肃处理一个,凡是受到处理的,一律在市报上曝光。当时在会场上,古志龙听到这儿马上反映过来了,一个新“风头”可能形成了。

公车私用现象已经很普遍,此前,上级每年都抓这项工作,一到逢年过节,总要开个会,或者发个文件,但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那时,古志龙处理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开一个会作一下强调,要求管车的部门严把派车关,要求司机做好出车登记以备检查,再提出一些要求讲点大道理就算了事,至于有没有效果,他从来就没有去过问过。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局里有专车的局党组成员这班人,也就是说连他自己在内的四个局长和一个纪委书记,直到目前止,不管上面怎么抓这件事,在用车问题上,从来就没有受到过任何限制。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在很多普通百牲都有了私家车,全市每月增加2000多辆私家车的情况下,几个有专车的领导没有一个掏钱买私家车。

以住是以往,看来这次是不能象以往那样以应付的态度去抓这项工作了,那么这次该如何做呢?严格执行会议精神?这不难,只要把市委市纪委的要求向全体干部作一个传达,再针对本局的情况作出些死规定就行了,可是,这样做的问题在于现在不是我国税局一家有公车私用现象,假如别的单位都不认真抓这件事,就我一个局认真,那我在单位内外不就成了众矢之的?目前自己在局里的威信是高的,如果因为这件事处理的不好,给全局的干部尤其是班子成员留下不好的印象,对他今后工作的开展肯定是很不利的。再说自己,自己自从做了领导有了专车以来,算起来也有十个年头了,在这十个年头里,尤其是在近几年里,无论是自己,还是老婆孩子,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只要是要用车的地方,都是用自己的专车,可谓随心所欲,如影随行,如果一下子来个严禁公车私用,自己这一家子也不习惯呀。想到这儿,古志龙顿时有了一条腿被致残的感觉。马上觉得这个方案肯定不行,我毕竟只是一个局,没有必要在这方面做出头椽子。那么还是和以往一样,应付?想到这,官场上的一句经典话立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撞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撞“风头”。尤其是国税部门,业务上垂直管理,不受地方领导,平时和市领导的联系不是很多,关系都很一般,市领导对国税部门不满意的地方肯定是有的,与之相矛盾的是,党务和纪检监察工作又是执行以属地管理为主的规定的,如果这些方面出现了问题,市里会不会给自己留情面那是很难说的。更加重要的是,市里每年都要组织一次万人评政风活动,如果因为这项工作没有抓好而影响国税局的评比得分,那就要影响到整个局的形象了。真的出现了这样的结局,那无疑是对他古志龙的羞辱。。”

办公室精美的时钟已经指到了七时上,小陈走了进来:“局长,不早了

古志龙的思绪被打断了,站起了身,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双腿,边在办公室里踱步,边继续着自己的思考。

紧不得松不得,难啊难!古志龙一筹莫展,有老虎吃刺猬无从下口的感觉,他使劲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突然思绪震颤了一下,一个在老古人中庸理论的指导下整理出来的“万全之策”展现了出来:采用严厉措施,确保黄金周里全局无公车私用现象出现,待到黄金周后,看形势再作计议。别的局松了,我们局也松下来,别的局还是很紧,那就到时根据情况再说。这样对上对下都能交待得过去,而且留有余地。可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又立即出现在古志龙面前,这次黄金周里两节相聚,多年不遇,党组成员们在这个七天里没有车用,其他的干部们,比如税管员们、科长们用本单位的车是不多的,但据他所知,他们遇事借关系单位的车用是常有的事,有的有私家车的还到关系单位的去蹭油,如果一下子禁死了,能不能有效执行是另外一回事,眼前的事是党组会上自己的想法能通得过吗?古志龙清楚,局里的干部们对车辆的分配和用车问题意见始终是有的,局里只有三辆车时是这样,现在局里有十五辆车还是这样。每次开党组会研究车辆问题时,都要用很长的时间,大家嘴上说的都很好听,都是为了工作,但骨子里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为了面子。为了工作理所当然,为了面子,也不能说错,十三亿人都讲面子,我国税局的人能不讲面子?那么多的部委办局都讲面子,我国税局能不讲面子?如果这次大家还是提出这样问题,怎么办?妥协?不行,出了问题第一责任人是他这个一把手,搬出原则条款?如果是一个人提出没有人附和是可以的,如果有人附和,再多的原则条款也是没有用的。尤其是那个党组副书记孟林森,自以为资格老一点,又快到退休年龄了,对涉及到他切身利益的问题,他一定会患得患失,站出来说话的,还有那个副局长尤明,年轻学历高,高层有背景,在党组会上讲话很是随便。想到这儿,古志龙情不知禁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知所措,最后他经过反复权衡,决定不召开党组会讨论这个问题了,直接召开党组扩大会议,副科以上干部全部参加,由他自己在会上直接部署这项工作。为了能让全局的干部心悦诚服,古志龙决定在党组扩大会上宣布,他本人响应市委的号召,在这个黄金周里模范带头,乘公共交通工具办私事。

古志龙把自己的想法写到了记事本上,又反复看了两遍后,觉得方案比较周全,决定照此实施。至于自己家里的事,必须要用车的两件事他也作了安排,930晚,让小陈去接回在省城读大学的女儿跃跃,107日晚不送跃跃回校了,108日他找一个理由去省局一趟,把女儿带到学校。想到这,古志龙象是自我释压似的活动了一下双擘,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在回家的路上,古志龙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怎么和妻子聂丽说这件事呢?

按理说,这属于工作上的事,完全没有必要和妻子商量。但难就难在这件事必须要得到妻子的配合。自从古志龙成家后,在中秋前三五天内,他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和妻子双双对对地去看望母亲,陪母亲过一个中秋节。女儿跃跃出生后,他们还带上女儿,三人同行,四人过节,年年如此,这成了古志龙孝敬母亲的一个方式,而古志龙的母亲每年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他们一家子一齐来看她。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古志龙和聂丽为了做到这件事做好这件事,没有少吃过苦,记得跃跃小的时候,那时的公共交通工具少,趟趟车都挤得不得了,即便是有座位,那也是坐得很不舒服的,更不用说还要带着一个孩子了,每次回去,跃跃这个调皮蛋子在路上至少要哭上半小时,哭得人心烦意乱。不过那时虽然条件差人辛苦,但烦神少,到时往公交车上一挤,和母亲共聚一餐后就回来,没有任何想头。后来古志龙有了专车,那就更简单了,车来车去,方便自在。这次不一样了,从坐专车一下子又回到乘坐公交车,去重尝挤公交车的滋味,妻子会同意吗?

古志龙心里明白,聂丽对他的工作是很支持的,在他担任了领导职务尤其是担任了一把手后,古志龙要求妻子对他的工作不过问,不插手,不评论。聂丽是完全做到了的。十年来,聂丽从来没有到过古志龙的办公室,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局里的带有公务性质的活动。平时家里常有古志龙单位的人来坐坐,聂丽从来都是礼貌地打个招呼递上茶水后就进入自己的卧室把门一关,古志龙不招呼她不出来。有时会有送礼的人上门,只要是古志龙不在家,聂丽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礼物,而且她有办法让送礼人把送来的礼品高兴地带回去,在这一点上有口皆碑。但是,古志龙同样很清楚的是,聂丽和大多数人一样,十分讲究面子上的事,讲究到了有些让人难以容忍的地步。在这一点上,聂丽的个性表现出鲜明的双重性,关起门来在家,她贤慧温柔通情达理,但一涉及到面子上的事,她又非常的直拗。和古志龙有关的有两个表现,一是要求古志龙要注意仪表,二就是用车。

在对待古志龙的仪表面貌上,聂丽可谓细致入微,要求极高。古志龙原先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常常是蓬着头去上班,衣服也常常是不够整洁,胡子不到自己觉得不舒服时不会去刮。聂丽对他的这些毛病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一点一点地纠正他的不良习惯,在古志龙担任了领导职务后,聂丽的要求就更高了,每天早晨出门前,聂丽都要对他进行审视,稍有不妥之处,她非要要求他纠正了才能出门。古志龙从内到外的各式衣服、鞋子、袜子一应俱全地全由她经过精心搭配后买好,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全由她来安排。连发型也是由她亲自设计的。外装穿前是必熨,内装是每天一换。有时她发现古志龙头上有白发了,她会及时地帮他拔了。古志龙喜欢喝茶,偶尔抽烟,牙上有时会有一点点烟渍,只要一发现,她就会用牙签帮他一点点清理掉。在聂丽的精心包装下,古志龙成了全省有名的明星局长。对聂丽的做法古志龙很不习惯,坚决抗拒,抗拒了很多年,为这事他们俩不止吵过一次两次架了,可是就是拗不过聂丽。古志龙刚担任国税局长的那一年,有位老干部对古志龙“讲究”衣着看不惯,向他提意见,说他把修饰自己的形象看得比工作还重要,有脱离群众的危险。他如获至宝,回去和聂丽说,想以此要挟聂丽放松对他的“管制”,聂丽说,“你要是邋遢了,或许又要有人向你提意见了,说你太不注意个人仪表,有损国税机关的形象。”古志龙一时语塞。过了一年,在老干部年终座谈会上,还是那个老干部,一把抓住古志龙的衣领大声说,“我向你提意见你一点听不进去,你到底是人民的局长还是明星?!”回到家古志龙又向聂丽说了,聂丽说,“象明星的人就不能当局长?国外还有名星当洲长当总统的呢”并且说,“如果你仪表形象太差,人家会骂我这个做妻子的,这是我们女人的事,你们男人不懂。”古志龙看看妻子,无语以对,无计可施。久而久之,古志龙终于拗不过她,以就范告终。

在用车这一点上,应该说聂丽一开始做的是好的,从不私用古志龙的专车,在他任副局长的一年多后,聂丽开始偶尔用车,但都是在得到古志龙同意后才用。过了两年,也许是受公车私用已经“蔚然成风”的影响,她要用车有时就不通过古志龙了,开始直接指挥小陈,对此古志龙曾提醒过聂丽要注意影响,聂丽接受了,有一段时间,聂丽基本不用他的车了。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使古志龙在对待聂丽用他专车的态度上有了变化。

这件事发生在那年的大伏天,兄弟市局的同事来交流工作,其中一个叫柳莹的女士给古志龙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完美无缺的身材,白晰的皮肤,柔和的嗓音,楚楚动人的大眼睛伴随着清澈见底的目光,与众不同的齐耳青春发型……周身无处不充满着极品少妇的特质。那天古志龙没有时间和他们多接触,只是陪他们吃了一顿午餐,餐间柳莹得到了古志龙的名片。事后古志龙把柳莹也给忘了,可是一个月后的一天,柳莹却主动给古志龙打起了电话。她的第一句话说得让古志龙既高兴又尴尬:“明星局长,还记得我吗……”就是这个电话,搅动了古志龙的平静心境,但他毕竟是个责任感很强的男人,做到了以清醒的头脑去对待这件事。接下来柳莹给他打来了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电话,通过三次电话后,经过足足一个月时间的考虑,古志龙终于鬼使神差般地主动给柳莹去了第一个电话,此后不久,柳莹托词来到古志龙所在市约会古志龙,在他们第三次约会时,也是他们正在情人餐间里共进晚餐时,刚好被聂丽遇上,当时古志龙和柳莹是没有思想准备的,聂丽是不是有备而来谁也不知道。事后聂丽对古志龙说她是偶然碰见他们的,但不知是不是善意的谎言,因为这个城市毕竟只有五六十万人口,而且他们已经是第三次约会了。当时的情景令古志龙和柳莹无地自容,但聂丽对这件事处理得却十分得体,她笑盈盈地说出了一般女人说不出来的话:“怎么这么不自然,男女之间在一起聊聊天不是很正常吗?”说这话时聂丽面带微笑,一脸的真诚和坦然,只是和善的目光里闪出一丝也许只有古志龙才能读得出来的无奈。

柳莹听罢聂丽的话放松下来,聂丽大大咧咧地靠着柳莹坐了下来,对古志龙说,“介绍一下呀”

古志龙镇定了好一会才将柳莹和聂丽分别介绍给对方。

柳莹亲切地叫了声:“聂丽姐。”

聂丽对柳莹说:“你和古志龙是朋友,我们俩以后也是朋友了,我邀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带上你的先生到我家做客。”

柳莹只好含糊答应。

更加令古志龙无颜以对聂丽的是,事后聂丽再也没有提及过此事,就象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此事后,聂丽再要用车,古志龙就再也没有阻拦过,有时甚至有希望聂丽多用他的专车想法,想以此来抚慰聂丽的心。聂丽也跟着放肆起来,大事小事,只要稍有需要,就会让小陈服务上门,基本上可以说是没有专车不出门。

七点半钟古志龙走进了家门,聂丽还在等着他回来一起吃饭。这是聂丽给自己定的一个规矩,在女儿没有读大学前,聂丽会和女儿跃跃一起吃饭,尔后把他的饭全部盛好放好,就象在饭店一样,古志龙回来坐下来就可以吃。女儿上大学后,只要古志龙不打电话回来说不回来吃饭,无论多晚,聂丽总是要等他回来一起吃饭。最晚的一次,聂丽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

古志龙放下公文包,换上睡衣,洗了手和脸后,坐到了桌前。聂丽说,“饿了吧?”古志龙答道:“不饿。”说着饭已进嘴,但心里还在想着怎么和妻子说黄金周里乘公交车去为母亲送节的事,想来想去无从启口。倒是聂丽先开口了,问道,“今天好象有心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古志龙看了看聂丽,想说,但看看聂丽显然是饿了的吃饭姿势,又把话咽了回去。

聂丽追问:“看来是大事?”

古志龙只好说:“你先吃,等吃完饭再说吧。”

聂丽说,“是什么大事,还要选择时间说?”

古志龙看看聂丽,笑了笑只好顺水推舟地说,“今天我去市里开了一个会,黄金周里局里的公车要封存,我们去看望母亲可能要乘公交车去了。”

聂丽顿了一下,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看看古志龙。

古志龙看看聂丽,心想,看来她是不能接受的,但又不知怎么把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说服她?自己感到自己的嘴在聂丽面前总是特别的笨拙,二人无言相持了好一会,古志龙才把嘴边上的话抛出来:“怎么,不想乘公交车?”

古志龙希望聂丽能向他问明情况,以便于向她说明,他相信,只要把情况说明了,聂丽一定会理解支持他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聂丽沉吟了一会坚决地说,“当然不想。”接着反问,“你怎么想得起来去乘公交车呢?为什么一定要去乘公交车呢”

本来此时古志龙的心情是平和的,听到妻子说出这样的话,心情有些发毛了,他觉得妻子的这句话说的很不妥当,他想反问,为什么就不能乘公交车呢?你是什么人?可是他没有说出口,他不忍心说出口,在他的眼里,妻子就象家里鱼缸里的金鱼,每天都在缸里不知疲倦地游啊游,为了这个家而游,为了他而游,她应受到尊重呵护,不应受到责难训斥。古志龙把嘴里的一口饭反复地咀嚼了五六十下,借以平静一下心情压一下怒气,转而对聂丽说,“你呵,这话说的不妥呀。”

或许聂丽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话不妥了,她没有正面回答古志龙的话,站起身边收拾碗筷边说,“现在不妥的事不妥的人太多了,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古志龙看看聂丽,一脸无奈。

晚饭后,古志龙拉起聂丽来到了城中心的情人河边,俩人并肩行走在青香扑鼻、如梦如幻般的情人甬道上,河边的轮廓灯似乎是一条界线,把一对对情侣们圈在中间,警示着外人不要涉足这个空间,保护着情侣们尽情地品味着人间情感的甜密。依依垂柳在早秋和风的吹动下轻拂着每一对情人的面颊,似乎是在有意识地挑逗着他们的情绪。一幕幕美好的情景在提醒古志龙,你可以继续前面的话题了。古志龙有意识地搂了一下聂丽的肩,变换了一口吻说,“多年不乘公交车了,乘坐一次说不定还很新鲜呢。”

显然聂丽对这件事已经有了考虑了,马上答道:“还有好几天呢,你急什么,到时再说,不会让你为难的。”

古志龙听罢一阵欣喜,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自我感慨,到底是好妻子呀,但马上又感觉到聂丽的回答是话中有话,但他此时也只能暂时作罢。

 

 

翌日,古志龙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为了尽可能地把工作做得细一点,古志龙找来了党组副书记孟林森和纪委书记,把自己在局里贯彻落实市委市纪委反腐倡廉季度例会的想法向他们俩作了通报,纪委书记是和他一起去参加会议的,只能是赞成的,不出古志龙所料,党组副书记提出了一些问题,总的意思是这样做是不是偏激了一点,要求过高很难落实到位,明知做不到的事不如不做,并且说,这年头私家车不希奇了,早点说我自己就去买辆车了,可现在也来不及了。这不是在为难人硬逼着人去乘公交车吗?言语里反复出现的还是那两个字:“面子”。最后还前后矛盾地说了句冠冕堂皇的话:“我支持,我自己丢点面子没事,但国税局的面子丢不得”。古志龙听罢,心想,看来不开党组会是对的,他心平气和地说,“大家克服一周吧,”甩出了他认为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我们谁也不要去撞风头。”党组副书记顿时无语。

局党组扩大会准时召开了,古志龙在会上传达了市委市纪委反腐倡廉季度例会的精神,宣布了本局的落实措施:黄金周里,全局除了留一辆值班车用于工作应急外,其余的车辆一律封存,任何人无权动用,如果要动用,要经过他自己亲自批准,违者按违纪论处。同时要求,全局的任何人不得借用权力范围内单位、个人的车私用,违者从严处理。同时告示与会人员,他自己在黄金周里将乘公交车探亲访友办私事。与会人员见局长把话说的那么死,而且自己带头,所以谁也没有敢提出异议。

 

 

一转眼黄金周就过去几天了,明天是六号,中秋节,古志龙和聂丽商量好了,在这一天去看望母亲。

早晨五点半钟,聂丽就起了床,做好早饭后,吆喝道,“起来了,都起来。”

古志龙一边穿衣一边吆喝女儿跃跃起床,跃跃懒洋洋地说,“用得着这么早吗?”

古志龙说:“十年没有乘坐过公交车了,我们早点去。”

吃罢早饭,聂丽来到古志龙的身边,笑笑说,“你当真要乘公交车去呀?告诉你,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你操心了。”

古志龙认真起来了,“怎么,什么准备好了?”

聂丽:“这你就不要问了,到时你跟我走就行了。”

古志龙预感到了什么,换好了外套衣服继续问,“是不是你向别人借了车?”

聂丽也不回答,一把把他拉过来仔细审视起来:四六开的分头,比起三七开的分头显得年轻而有活力,国家型脸上匀称地布局着五官,眉不浓,但属于上扬眉,眼睛不大,但炯然有神,上身着有暗格的T恤衫,下身着浅色直筒裤,脚穿一双棕色皮凉鞋。整个衣着看上去既能衬托出身份又显得大方上档次。聂丽仔细看了一会,让古志龙换上黑色单皮鞋,又扒开古志龙的鼻孔,清理掉了两根白鼻毛,这才让古志龙过关。接着自己走到穿衣镜前审视起自己来:很独特的后盘式发型把她的身份一下子就给显现了出来,经过修饰的柳叶眉和始终透着明亮目光的大眼晴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黄种人特有的横看竖看都是等腰三角型的贤慧鼻独卧在漂亮脸庞的中央,把那张大小适宜、轻抹了淡色唇膏嘴唇的活力一览无余地推崇出来,着一身淡色的套裙,一眼看去,活脱脱的一个贵妇人形象,高贵而不俗气,稳重而不失时尚。

至于跃跃的穿着,在读初中前全是由聂丽说了算,到了高中后,聂丽就再也管不了了,她有她的主张,谁也干涉不了。不过跃跃在穿着方面的眼光,不逊于妈妈,身上的衣着永远都是最时尚最靓丽的。

准备好了后,聂丽对古志龙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向我的朋友借了一辆车,七点整到我们家门口。”

古志龙一听生起气来了,“那你怎么不早说,告诉你,我在局党组扩大会上已经向大家宣布过了,我今年是乘公交车去给母亲送节,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聂丽:“这是什么出难题呀,车是我朋友的,不是你局里的,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古志龙:“什么叫有关系没关系,我就不相信,你们就不能乘公交车?!”

这时,跃跃过来了,“爸,那公交车又脏又乱又挤,你怎么舍得让我和我妈去坐那车呀?”

古志龙愤怒了:“跃跃,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跃跃接上说,“告诉你,爸,我是学社会学的,我也很恨腐败,但是你一个人廉政有用吗?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同学他爸是一个县长,他用起车来是随叫随到,有的同学都向他借车用,你用得着这么认真吗?”

古志龙:“我不想和你们辩论,今天你们得听我的,把车退了,马上出发。”

聂丽和古志龙每次争执都是无论古志龙怎么怒吼,而她都是语气平和地和他说理,这次也一样,她见古志龙有些怒气了,仍然以平和的语气说:“那好吧,你说服不了我们母女俩,我们母女俩也说服不了你,你去做你的秀吧,你走你的,我和跃跃一起走。说完提起月饼和其他几包早起准备好的礼物,拉过跃跃出了门。

本来古志龙的怒气是不会冲出来的,因为几个小时后他就要见到母亲了,他不想带着不好的情绪去看望母亲,让母亲不开心;因为他对聂丽今天的表现有思想准备,他在局党组扩大会上承诺的是他自己在黄金周里将乘公交车办私事,没有带及妻女。但当他听到妻子说自己做秀这句话时,他觉得他的人格受到了歪曲,怒气立即冲了上来,朝着刚出门的聂丽和跃跃说:“你们感觉到了没有,你们做的太过分!太过分!”

聂丽折头仍然以柔和的语气说:“我提醒你,到了家不要再这样了,妈妈年龄大了,不能让她生气。”说完下了楼。

古志龙怒气正欲放大,被聂丽的这句话给冲淡了,这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他无奈地坐到沙发上平静了几分钟后,独自出了门。

出了楼梯口,眼前的景象让古志龙惊呆了,门前停着四辆高档轿车,见古志龙出来,四个司机一齐拥了上来。

“古局长,我们董事长让我来接你。”

“古局长,我们王总让我今天听你指挥。”

“古局长,我是专门来送你的。”

……

古志龙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是好了,大脑中短时间里一片空白。过了十几秒钟,他反映过来了,象是对自己也象是对面前的四位司机严肃而又坚决地说:“我古志龙从来没有食过言。请你们都回去吧,我谢谢你们。”说完扭头上路,拦了一辆出租车,有几分慌乱地钻了进去。

出租车在大街上飞快地穿行,古志龙转头看看司机,又看看车内的陈设,顿时有了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比较一下坐在自已专车里的感受,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产生了愤恨自己专车的情绪。他想,特权这东西是剂毒药,它能让人的虚荣心膨胀,它能让人失去属于自己的个性和自由的空间,与社会无利,与自己有害。他记得原先的自己是多么的纯朴实在呀,而现在呢,凡事都要讲包装、排场,原先出门办事骑上自行车,觉得很方便很惬意,而现在呢,没有车是不出门办事的,甚至有车还不行,档次差点的车还不愿坐。妻子和女儿也深受其害。他在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特权有专车,今天妻子和女儿肯定不会拒绝乘坐公交车的。想到这儿,开始有点怨恨起聂丽来,尤其是对她刚才的那句“你去做你的秀吧”这句话,他听后觉得很不是滋味。他承认,聂丽是个好女人,好妻子,可是,近些年来,她越来越虚荣了,那发型基本上一月一变,,一会儿前盘,一会儿后盘,不把自己打扮成贵妇人相不罢休,三天两头要去美容院,把所有空余时间都花在她那张脸上了,再发展下去,她将会变成什么样呀?还有自己的女儿,说话做事一副与年龄经历不相符的老成相,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世故……古志龙越想心情越沉重,在心底里长叹道,受益者未必得益,看来这句话有道理呀……

 

 

出租车在长途车站门口停了下来,古志龙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才发现售票厅,快步上前,正准备买票,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古局长,你也来买票呀,去哪呀?”

古志龙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女儿跃跃,吃惊之余,发现妻子聂丽站在那看着他,对他说,“票买好了,马上就要上车了。”

古志龙心里的怨气一下子全消了,情绪顿时好了起来,他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伸手轻轻地打了一下跃跃的屁股,“你这个调皮蛋子。”

一家人边走边看,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很新鲜的,和十多年前不一样了。原来这儿是水泥地面,现在是镜面地砖;原来卖票的窗口只有一个人的脸那么大,现在是一大块玻璃,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售票员和颜悦色,面前放着一台电脑。古志龙从聂丽手中要过车票看看,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以前的票是一张很小的硬纸,象香烟上的封口条,现在的票是电脑打印出来的,上面写明了车次、座号、在哪个窗口检票乘车,等等。进了候车厅,这里是人头蹿动,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所不有。地面是干净如镜,清洁工在不停地打扫着,候车的座椅原来是长条木椅,现在是漂亮的专用单体座椅,电子显示屏上不停地滚动着正在检票的车次和一些宣传口号。开始检票了,原先的检票方法是先叫号排队,现在是直接凭票进入;原先的检票是检票员将票用手撕出一个裂口子,现在是用电脑识码机检票,而且票是两联的,一联被检票员撕下,一联作为存根。上了车,车上尽管标有座号,但没有一个人去对号入座,谁先上谁就会抢着好位子,这和以前完全是一样的。古志龙后上车,只能坐到靠后的位置上,女儿跃跃非要挤着和爸爸坐,把聂丽一个人挤到了前排的一个座位上。还未落座,聂丽马上递过来一张纸,让他们父女俩把座位擦一下,古志龙怕让别人耻笑,先看了看其他人的举动,全车没有人和他们一样用纸擦座位,于是古志龙接过纸一揉放进裤袋,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聂丽见状白了他一眼。举目环顾,古志龙第一个感觉就是现在的车比起十几年前好多了,上方有了行李架,尽管已经有点破了,但还能用,座椅都是高靠背的了,不过,表面的布确实有点脏,前面的椅背上还被涂上了一些不雅的话,能看得清楚的一句是,“陈良宇之座”,古志龙和跃跃看毕相视一笑,跃跃调皮地拍了一下聂丽的肩,说,“你今天是陈良宇。”聂丽不知其由,站起身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跃跃,跃跃指了指那行字,聂丽一笑了之坐下。很快座位上都有了人,没有人说笑,只有一个人拿出了香烟,刚点着,就被司机喝止了。古志龙记得,十几年前公共汽车上也是不准抽烟的,但谁也管不了,抽的也就抽了。开车的时间到了,上来一个衣着时髦的胖女孩,一脸严肃地看看车厢,数了数人数,坐到最前面的一个很小的位置上,车开动了,出了城。车速提了上来,清风从开着的窗口里直住里灌,把脸和头皮吹得麻酥酥的,好不舒服;尽管车座有点小,靠背角度也太直,让人感到不太舒适,但车厢大,全然没有坐轿车的那种压抑感,视野远比轿车开阔,远处的山山水水,近处的一草一木,就象是要往你脸上扑似的。古志龙的心情随着微微颠簸的节律更加愉悦起来,侧目看看女儿,并做了一个鬼脸,想和女儿说点什么,不想跃跃报之以说不清是什么意思的一笑,古志龙又拍了一下前座的聂丽的肩,想让她转头,看看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希望此时她的心情能和自己一样,可没等聂丽回过头来,车前有人晕车呕吐了,酸臭味立即充满车厢,古志龙看到前座的聂丽用纸巾捂住了鼻子,低下了头。这时车停了下来,上来几个人,有两个女孩,还有一对中年男女,象是夫妻。两个女孩穿着入时,紧身牛仔裤,披肩发,还略施了淡妆,古志龙想判断一下她们是农村的孩子还是城里的孩子,可是越看越下不了结论。中年男女是典型的农民形象,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上车后随便找了一个地方站定,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椅背,象是怕摔倒,也象是怕丢失那个得力的抓手位。车又开了,衣着时髦的胖女孩走了过来,冷冷地对刚上车的几个人说,“买票”!看来上来的几个人是这路车的常客了,也不问价,掏出钱来买了票。古志龙的职业敏感上来了,他记得以前公交车途中是不能随便带客的,这样做应该是违反规定的,不但会让公交企业受到损失,国家税收也会受到影响。在他正想着这事的时候,车又停下了,又上来几个人,待到车开动时髦胖女孩走过来卖票时,古志龙问,“你们车怎么中途还能带人呀?”

时髦胖女孩侧眼睨了一下古志龙,凶声说,“现在的车都被承包了,不带人我们把嘴缝起来呀。好玩!”

这时一个顾客说了话,“你们没有认出来吧?这是市国税局长古志龙,市电视台新闻上常有他的,他一定是多年没有坐过公交车了。”

车厢里立即暴出一阵在各式各样心态支配下发出的笑声。前面的顾客们齐涮涮地把头转了过来看古志龙,后面的旅客有的站了起来朝古志龙看过来,古志龙一下子陷入了窘境。这时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径直来到古志龙面前,目光紧紧盯着古志龙的脸,那目光特别的复杂,表情也特别的奇怪,看了足足的一分钟后,一声不]吭地又回到了驾驶座,车又开动了。

聂丽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古志龙,显然是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跃跃和妈妈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苦笑笑。古志龙有些后悔,后悔刚才不该随便乱讲话,他没有想到车上会有人认识他。不过他转念一想,用不着后悔,贡书记在会上说,他今年将带头乘公共交通工具办私事,市里的媒体对此肯定会作宣传报道,要是自己今天的事给媒体报道了,岂不是成了好事?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车又停了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提着两只萝框挤上车,售票的胖女孩拦住了他,“上来可以,你要多买一张票。”

农民笑呵呵地:“我站到最边上去还不行吗,这框是大了点,可它轻,没份量。”

胖女孩:“那也不行,你占的地方大,其他人不好上了。”

农民一眼看见车厢地板上的呕吐物,二话不说,脱下上衣就去包那秽物,包起后还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边擦边说,“这让我带回去喂猪……我帮你擦干净总可以了吧?”胖女孩这才无语。突然胖女孩吆喝道,站着的人全蹲下,前面有交警查超载,站着的人很听话,全都蹲了下来。几分钟后,胖女孩说,“好了,”大家又站了起来。过了一会,车又停了下来,上来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用剃刀剃的那种光头,光亮光亮,越发衬出他的肥头和大耳,油晃晃的脸上充满了得意之神,隆起的大腹把腰带孔撑得露出了脸,显得有些短小的胳膊夹着一个黑皮包。古志龙一眼就认出他来,是区祝平,他中学时的同学,听说他开窑厂发了财。在古志龙正想和他打招呼时,区祝平也认出了他,惊呼道,“啊!古志龙,古局长,你今天怎么在这个车上?”说着挤了过来。

古志龙:“我倒要问你,你今天怎么会在这个车上?”

区祝平说:“咳,别提了,今年的这个黄金周怪了,借车的特别多,都是能管着我的人,不借不好,只能委屈自己了?”

古志龙对跃跃说:“起来,让这个叔叔坐。”

跃跃起来让座,并叫了声:“叔叔.。”

区祝平:“你的女儿?我的侄女,好好,谢谢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侄女呢,今天巧了,还给我让座,哈哈哈哈,来,叔叔谢谢你。”说着打开皮包,顺手取出一沓钞票,“叔叔的见面礼,一点小意思。”古志龙忙制止,推拉了一阵子后,区祝平说,“那好,不是见面礼,是让座费好了吧?”

古志龙:“那也不行!别的话不用说了,你快把钱收起来。”

区祝平只好把钱收了起来,接着问,“是去给母亲送节吧?”

古志龙:“是的。你呢?”

区祝平做了个鬼脸,笑笑说:“本来我今天也要回去给我父母送节的,可是我的那个城里的……她,来电话非要让我去见她一下,嘿嘿……没有办法,只能去一下呀。”突然接着反问道,“现在是秋天了,今天怎么会大太阳天下雨的呢?”说完紧盯着古志龙,逼着他回答。

古志龙听出了区祝平的弦外之音,毫不回避地说:“节假日公车被封存了,所以就……”

区祝平将信将疑地:“哦,”目光飞快地在‘陈良宇之座’几个字上瞄了一眼,接着说,“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把车给你用呀,以后要用车,给我打个电话。”说着递上名片。

八十公里的路程用了两个小时,比古志龙的专车整整多用了一个小时。车在古家庄的路口停了下来,古志龙一家下了车,聂丽忙取出梳子,帮古志龙梳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上了那条宛延的乡村水泥大道。

农历八月的江南,天高得让人感到云离地面很近,气爽得让人直想加快呼吸,田野里金黄色的稻穗把绿草绿树映得不是春光胜似春光,池塘里的水草仰望着天空,把蓝天白云贪婪地全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下,让池塘成了一幅美妙无比的立体画,道旁的柳树上不时传来悦耳的鸟鸣声,随风摇曳的柳枝不停地发出轻盈的摩娑声,象是要和古志龙一家对话。古志龙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在他的印象中,以前乘专车回来,眼前的这些好象没有这么美呀。

古志龙高兴地看看妻子和女儿,想调动一下她们情绪,赶一赶沿途坐车的疲乏,说:“这儿空气真好,景色真美呀。”

跃跃伸手扯下几片柳叶,对古志龙说,“是很美呀,家乡嘛,可能不美吗?不过……刚才在车上可不美哟,我敢肯定,爸,你在车上时一定很不高兴!”

聂丽接上话说:“跃跃,你说错了,你爸不高兴是不会的,但肯定有点窘。”

古志龙对跃跃说,“你是学社会学的,你对社会上的事了解得还太少了。告诉你们,我今天很高兴,也不窘。”

 

 

远远望去,已经能看到古志龙的家了。三间瓦房外带一个小院,屋顶上的烟正在冒着青烟,这是古志龙母亲正在做饭的标志。

由于工作忙,古志龙每年回家的次数不是很多,但几个大节,还有就是母亲生日那天,古志龙是一定要回来看望母亲的。而每次在古志龙回来的那一天,古志龙的母亲都是早早起床,杀鸡、择菜,等到十点左右时,老人家就坐到院门口,一边干手中的活,一边朝远处看去,盼望儿子早早地出现在视线里。忽然间,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了一声“奶奶”,老人家转头一看,儿子一家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感到不解,脱口问道:“就到了,以往回来都是先听到汽车喇叭声,今天怎么了,小陈把车停到哪儿了?”

古志龙走上前去,亲切地说,“妈,今天小陈没有来。”

古志龙母亲拉过儿子,“那你们怎么来的?”

聂丽上前亲切地:“妈,我们乘公交车来的。”

古志龙母亲拉过聂丽的手,“乘公交车来的?怎么了……志龙儿犯腐败了?没有车了?”

古志龙忙把母亲拉进屋说,“妈,你的儿子没有犯腐败,你放心好了,乘公交车来看你不是也很好嘛。”

古志龙母亲看着儿子,久久没有说话,又把孙女和聂丽拉到身边,和看古志龙一样仔细地看着她们,似乎是想从儿媳妇、孙女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直到她老人家觉得一切似乎都还正常时才说,“真的没有犯腐败?”

古志龙上前坚定地说:“妈,没有,你怎么不相信你的儿子呀。”

古志龙母亲这才放下心来,连连自语说,“不犯腐败好,不犯腐败好,志龙从小就听话,我儿志龙不会犯腐败的。”自语罢指挥道:“儿子,妈的床头灯坏了,你去帮我修修,那电的事妈不敢碰。聂丽,还是你来烧菜,我全都洗好弄好了,你烧一下就行了,妈是农村口味,我要是烧了,怕你们吃不来。跃跃,你去做你妈的助手,姑娘家大了,要学着做家务事,不然嫁到婆家会让人家笑话的。”

按照老人家的指派,各人去做各自的事了,只有跃跃和奶奶耍起娇来,“奶奶,我有婆家了,人家不要我做家务事。”

老人家转过头看看跃跃,“真的?”

跃跃咯咯咯咯笑了起来。

转眼间,一大桌菜就做好了,大家坐到了桌前,老人家端起古志龙斟的白酒,象孩子似的说,“来,过团圆节了。”说着将杯中的白酒慢慢地一口饮下。

古志龙忙劝道,“妈,你怎么一口就喝完了?慢点喝。”

老人家说,“别看妈今年八十一岁了,身体好着呢,妈平时自己就能喝两杯,今天儿子一家来了,我要喝四杯。”

古志龙忙起身敬母亲的酒,老人家又是一口饮下,看着母亲的高兴劲,古志龙对母亲说,“妈,你真的能活一百岁。”

老人家高兴地对儿子说,“你七岁的时候就和妈说过这样的话了,今天又说了,好,妈就活到一百岁,好不好?”

古志龙七岁那年是四十多年前了,那年他父亲得了急症离他们而去。在为父亲办完丧事后,古志龙边哭边对母亲说,“妈,你以后一定要活到一百岁。”妈妈答应道,“好,妈妈为了你,就活到一百岁。”打那后,为了儿子,母亲硬是没有改嫁。那时村子里还很穷,大家都是凭挣工分生活,娘儿俩相依为命,过着还算能吃饱穿暖的生活。古志龙上学后,她找到生产队长,硬是要求队长给她派男社员的活,以多挣点工分,好让他在学校里穿得不比别人差,用得不比别人次。虽然不识字,可对他的学习抓得特别紧,常常去学校向老师打听他在学校的情况,稍有不如她意的,回来就少不了要对儿子进行训斥。古志龙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高考恢复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财会中专校。在中专校期间,母亲每两个月要去看望他一次,每次去都要带上三十个煮鸡蛋和十几个她自己亲手做的馒头,古志龙知道,家里鸡生的蛋除了卖了的外,剩下的全送到学校给他吃了,哪怕是生病,母亲也舍不得吃一个。中专校离家走小道有四十公里,每次去学校,母亲都舍不得乘长途客车,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穿上家里最好的衣服和鞋,跑到难以遇到熟人的地方,她就会把脚上的鞋脱下,放进包里,从包里拿出破烂的鞋换上前行,以减少好鞋的磨损,等快到学校了,再找一个地方洗一下脚换上好鞋。在他中专二年级时,学校里戴手表的学生开始多了起来,当母亲知道后,很快就给他送来了八十元钱,让他买了一块钻石牌手表,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母亲去县城卖了两次血的所得。

古志龙成家以后,将母亲接到城里和他一起住,全家人幸福和睦,可是老人家怎么也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住了没有多久就闹着要回自己的家。古志龙担任了局长后回来告诉母亲,老人家兴奋得马上走出门,挨家挨户地说,“我儿子当局长了,局长是个和县长一样大的官。”古志龙怎么拦也拦不住。

想起这些往事,古志龙对母亲的崇敬之情就会象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老人家的话打断了古志龙的思绪,“今天要是小陈来了,我会更高兴的,你们乘公共车来怎么就不把小陈也一齐叫来呢。以后再回来,就乘公共车来也行的,天下乘公共车的人多呢,不过一定要把小陈叫来,小陈这孩子车来车去的,为我们忙了不少事,我们不能把他给忘了。”

古志龙忙说,“妈,不会的,人家也要回家过节团圆呢。”

聂丽说:“妈,你把自己的身体保重好,这些事不用你多操心的,我们都知道。”

跃跃插话:“奶奶,你怎么这么喜欢多烦事呀?”

古志龙母亲接着说,“人活在世上不烦事能行吗?那不是成了死人了。我最烦的还是志龙,听村里人说,现在犯腐败的官很多,你可要当心。”

古志龙:“妈,你儿子知道的。”

老人家继续自己的话:“妈相信你,现在犯腐败,要么是为女人,要么是为钱。聂丽这么好,你为女人犯腐败是不会的。为钱?要是你们缺钱,就告诉妈,我明年多养两头猪,到年底一杀,淹起来,就一年用不着买肉了,再多养点鸡鸭,鸡蛋鸭蛋也就不用买了,这要省多少钱呀。你们说好不好?”

古志龙、跃跃听罢笑了起来。

聂丽没有笑,说,“妈,你就不用为我们操心了,你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就行了。我们生活得很好的。”

这时,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探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以往古志龙回来,村里的人也会来串门,和他拉拉家常,孩子们会围着他的奥迪车打闹嘻笑,胆大的还会进屋奶奶、太太的叫个不停,妇女们会围着他问点城里的事,同辈的男村民们会过来毫不客气讨好烟抽。今天的情况不一样,古志龙马上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吃完饭,古志龙拉着聂丽和跃跃向村里走去,有的村民们见他们来了躲进了屋,一个直率的男村民迎上来打招呼后说:“志龙,听说你犯了腐败,不当局长了,有这事吗?”

古志龙:“是不是看我今天回来没有带车?”

村民说:“是的,你一到家,村民们看你没有带车,就传开了,有的说你被

双规了,有的说你的局长被免了,还有人说得更怕人呢,说是路边上停着警车,监视着你呢。全村人现在全知道了。”

古志龙笑笑说,“我告诉你们,我没有犯腐败,局长还当着。这次没有带车回来是因为现在反腐败抓得越来越紧,以后公车私用慢慢的就会少了。”

男村民听罢大笑了几声,招呼也不打就走开了。

古志龙看得出来,这位村民是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的,他领着妻子、女儿朝一幢老式建筑走去。

这是他的老师古松竹的家。古老师是古志龙初中的语文老师,语文课讲的特好,知识渊博,为人正直。全家世居古家庄,是远近闻名的书香门第,名门旺族,前代曾有人中过明代的状元,到了清朝,他家先后两人做过学正。到目前止,家族中仍有多人在国内外高等学府工作,有的是知名学者。古老师在校时威望很高,曾任命他为副校长,可是他坚决不干,据说他自定的信条是:世不为官,终身与学问为伴。退休后,在村里深居简出,读书习字,过着和古时隐居人士一般的生活,村里人对他是景仰有加,亲切地称他为“古夫子,”遇到什么事都要找他去讨教,听到什么新闻,也要去和他议论一番。虽然古老师学问高深,书法精湛,但他为人谦逊,从不居高自傲,书法作品也从不赠人,只是每年春节为全村各户书一付对联。有各种协会来邀他参加,比如书法协会等等,他一概婉拒。古志龙对他十分尊敬。

走进古老师的家门,古老师迎上来,热情让坐。古志龙知道老师的脾气,厌寒暄,忌客套,于是直奔主题:“古老师,村里人的议论想必你是知道了?”

古老师:“知道了,你一回来就有人来告知我了。”

古志龙:“村里的乡亲们对我很关心,我谢谢了,今天来就是想向老师报告一下,你的学生古志龙没有犯错误,一切正常。”

古老师:“这就好,世风日殇,国人当省,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乃是人生正道。”

古志龙:“谢谢老师,古志龙记住了。老师还有什么教诲?”

古老师:“我一生为教,只授人学识,从不轻言诲语,你高抬老师了。人乃有血性之物,是非曲折自应明断,诲人之人愚,诲已之人哲。”

古志龙:“我明白了。”古志龙起身告辞老师,走出了门,不想门外已经站满了村里的乡亲们,足有四五十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把目光统一地投向古志龙,古志龙的目光和大家对视了一下,他读出来了,那投过来的几十双目光里有疑问、鄙视、怜悯、愤恨……不由得一怔,停下脚步,想说什么,但想不出说什么好,只好礼貌地说:“大家好。”没有一个乡亲答理他,古志龙只好领着聂丽和跃跃向自家走去,当他走出十几米远时,就听到有人问道,“古夫子,他还是局长吗?”

古老师的声音:“是的,他还是局长。”

身后响起了一片掌声,古志龙回过头,深情地看着乡亲们,乡亲们围了过来,边鼓掌边七嘴八舌地说,“志龙,以后我们相信你了!”

古志龙激动了,久久地看着乡亲们不愿离去。

聂丽和跃跃对视了一下,情不知禁地俩人拥到了一起。

古志龙原先的计划是午饭后回城的,可是此时的他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想住上一晚明天回去的想法,他觉得他今天很幸福,很踏实,很满足。

中秋之月明如镜。晚上,古志龙特意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拿出他带来的精装月饼,每人一快,边吃边举头赏月,那嘴里的月饼这时似乎不是月饼了,而是密,那天上的明月似乎也不是明月了,而是一颗晶莹剔透的人心。

古志龙问聂丽,“有什么感受?”

聂丽深情地说:“真情实景,不知怎么回事,听到乡亲们的掌声我直想哭”

古志龙问跃跃:“你呢?”

跃跃平时对爸爸都是嘻皮笑脸的,这时分外严肃,说:“公交车上是社会学的课堂,今天的经历将让我受益一辈子。”

古志龙的母亲看着儿子、儿媳妇、孙女,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你们怎么不吃,净说话,还都说的是正经话,当是在开会呢。”

大家齐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么爽朗、自在、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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