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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飛的畫——悼念摯友陳樂予

作者: 穆迅    人气: 3679    日期: 2012/5/2


    陳樂予,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近幾年被病魔慢慢蝕掉的名字。如果我們還有記憶的話,直到本世紀初,在奧克蘭華人畫壇上你還能看見一個瘦弱、銀髮飄逸的身影活躍在畫展開幕式或畫友的集會中。他就是來自臺灣的著名畫家——陳樂予。

    在那個晴朗的星期二早晨,他平靜地離我們而去。我望著他的安祥面孔,陰冷晨光正從臉頰上漸漸收去,繼而泛起微微的胭紅。哦,原來醫院窗外朝陽正噴薄而出。我走近窗臺,激揚、燦爛的陽光將它所觸到的一切景物正塗染得金光一片,在湛藍如洗的天空陪襯下,爆發著生命的活力。這多像他的畫啊!他留給世界的正是這樣的早晨!

陳太太靠近病床,含淚撫摸著他的面頰。陳先生閉著眼睛,嘴唇微翹,似乎在享受著親人的愛撫……

    一張永遠定格的臉。

    往日生動的嬉笑怒駡,只有留在我們的記憶中,懷念時翻開來重溫。

    在畫室,陳先生微眯著著眼睛,下巴輕輕上揚,似乎陶醉那剛才的得意之筆,沉思片刻,兩眼睜開直射畫面,飽蘸油色的畫筆果斷地在畫布上一抹,飛奔的筆觸帶著豔麗張揚開,像海浪擊打著礁石,連聲音都能“看”得出來。

    他在畫什麼?一下子還不好確定,是港灣吧?在那粗狂的色塊裡隱約顯現出海灣、港口、天空、飛雲。不知是你的想像,還是他真的要表現,景色全在激蕩飛揚的粗筆觸、大色塊中忽隱忽現,似有似無。也許這就是他的感覺,他的認知。脫開了“形”的約束,他好像更自由了。直截了當的色彩、無規矩的塊面令他隨心所欲。無形意境高。

    他的畫,懂或不懂,你都會被他的開放,無拘束的激情所感染,情不自禁地與他一起在畫中飛翔。

    他的畫像火像浪,燃燒著你的視覺,擊打著你的心扉。

    你真不能想像在他那瘦小乾癟的身軀裡卻蘊藏著陽光一樣的炙熱情懷和泉湧般的創意思情。

    他平靜地躺在病床上,宛如熟睡。醫院的護士們一個個來到床前,臉上帶著淚水與微笑擁抱陳太太,表示她們對逝者的同情和對家人面對將來的鼓勵。是啊,她們與他並不相識,而且膚色不一樣,語言不一樣,經歷不一樣,但她們與他卻有一樣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有一顆愛心,一顆人性相通的心。

    我與陳先生也是陌路相識。上世紀九十年代中,上大學的女兒和臺灣同學忽然闖入我的小店,興奮地嚷嚷:有人想見你。說著一個灰發披肩的金絲眼鏡“學者”從他們身後閃現。

    “我叫陳樂予。”他自我介紹,兩眼炯炯有神地直視我。

    “他是學長的爸爸。”女兒指著臺灣同學,忙不迭地介紹:“聽說爸也是畫畫的,就一定要見你。”

    “你是老前輩啦!”陳先生接著說,眼睛漏出些微狡黠的目光。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應。因為看樣子,起碼我們倆年齡相仿。

    “穆迅,迅嘛,比我跑得快。”他笑著解釋。

    哦,我恍然大悟,陳先生原來是個樂天派。話不出三句詼諧便隨口而來。

    幾次交往後,他愈發放縱,常常冷笑話一個緊逼一個,叫你接應不暇。陳太太只好在一旁解圍:“他說話我要緊看住,否則口無遮攔,闖禍喲。”

    “怎麼可能,怪不得學生那麼多。學了畫還能聽相聲,太便宜了。”我也鸚鵡學舌。

    病房空了,只剩下我和陳先生,家人在走廊上正和醫生商量著後事。病房不大,是個單間。也許是陳先生剛過世,一切救療器材都還沒撤去,靠床頭的牆上各種儀錶、指示燈琳琅滿目,全都黑著,沒有一絲生氣。它們現在已經是過去時了,可以前陳先生的希望卻靠它們在維持。

    盯著這面牆,還有另一面牆似曾相識?對了,那是陳先生的畫室,占了車庫的大半,也是藍灰的牆面,也是那樣的琳琅滿目。大大小小的畫作吊掛牆面,畫室的一角用書架隔開,僅放一張桌子一個凳子,圍成小小的空間。裡面充斥著大量的書籍、畫冊、紙張、畫布框、斑駁的一盒盒摞起來的錫管顏料、長短不一粗細不整或禿或散的畫筆,滿身塗料的畫架,積木似地堆置在一起。一部被這些“雜物”掩埋在不知何處的收音機,永遠唱著歌。粗看畫室雜亂紛陳,細看卻還算有章有序。陳先生就在這狹小的空間裡,畫出色彩絢麗、激情奔放的大作來。

    陳先生是個顏色工程師,畫裡的色彩由他設計,畫外的生活他也喜歡塗塗抹抹。大門口幾節竹竿黃兮兮的他不中意,順手便刷了個通身翠綠,再排列得參差錯落,像國畫竹林似的“掛”在那裡迎接賓客。花園裡的一棵小樹死了,通常是鋸倒了事。陳先生沒有這樣做。他圍著樹轉了一圈,拍拍腦袋,有了主意。先把樹冠鋸掉,留下幾枝粗幹,再塗滿紅青黃綠的顏色。嘿!花園裡有了它,還用種花嗎?

    生活裡有色彩,畫裡有色彩,為人處事也有色彩,這就是陳樂予,一個有聲有色,有活力的陳樂予。

    可現在他已乘著金色的朝陽,離我們而去。

    醫生和陳先生的親屬們又回到了病房。似乎有件重要的事情要決定,因為所有人的臉上表情都帶著嚴肅。

    “通常在這個時候,我們會請求一件事。”女醫師望著所有人說:“當然完全是自願。有人需要移植眼角膜。如果你們願意捐贈的話,我們將非常高興。”

    陳太太和兒子們相互對視著。

    “事前我們並沒有得知你們或逝者的決定。”女醫師繼續說:“所以現在和你們商量。”

    親屬們仍然對視著。一會兒,大兒子打破了沉默:“那就捐贈吧。”

    沒有人反對。

    “非常感謝!”女醫師如釋重負:“我知道亞洲人習慣保全完屍。你們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位亞洲捐獻人!”

    “爸爸的眼睛留在世上,說明他還活著,他還能繼續觀賞這五彩世界。”大兒子補充道。

    我下意識地將視線移向窗外,對面就是高爾夫球場,青草茸茸,綠樹連蔭,浪湧般的坡地,將蔥翠色推向天際。遠天蔚藍,白雲如絮,橘色的飛機拖著長長的彩帶,在空中慢慢滑翔。多美麗的世界啊,如果讓陳先生來畫,他將怎樣編織這絢麗的色彩呢?他的色彩會飛嗎?他的色彩會唱嗎?他的色彩像太陽,像金秋,像春花,像晶冰,像鼙鼓?也許什麼都不像,就像他,像他的心,像他那顆熱愛生活的火熱心!

    陳先生走了,朝著五彩斑斕的時空走去,忽然他回過頭,沖著我們,會心地一笑。

                                                  2012/4/5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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