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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莞詩翁与廟祝公

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3439    日期: 2013/5/27


   昔日老蛙有一鍾姓好友,在斐濟識他,是在一個菜園棚屋的地板上,他與我席地而眠,在草虫「唧唧」叫聲中說了半夜的話,自此成為至交。他會幾句詩文,能操琴唱曲,也懂拳腳功夫。我辦「斐濟華人月刊」時他任編輯,不領薪酬,除了撰稿還負責裝訂派發,因為他寫的都是些舊體詩,又是東莞人,所以得了「東莞詩翁」這個雅號

  「東莞詩翁」一九五五年就開始申請去舊金山,屢拒屢申,一直拖了二十五年,八零年才由同村堂叔擔保到斐濟,其後便在親戚的麵包爐打工。每日睡在揉麵的案板上,凌晨三點被叫醒起身做麵包,幾年下來不堪受苦,遂跑了出來。

  三十多年前移民斐濟非常艱難,該國實行工作簽證制度,所有外來移民除却嫁娶的配偶之外,要由商號厰家東主擔保,在收取擔保金後發以一粉紅色「工作證」,上有持證人照片,并注明只准許在擔保人之厰商打工,如持證人離開指定地點去他處另謀高就,則可能被擔保人取消其工作證,通知官方將你遞解出境。

  「東莞詩翁」棄保的後果,自然是受到舉報被捉去關進大牢,斐濟首都蘇瓦的監獄是一座古堡式老舊建築,設備簡陋,環境污穢,他在里面忍受了四十天不見天日的折磨之後,被移民官押去機場遣返中國,還被戴上了手銬。

  幸得一位同鄉「老虎唐」的斡旋,說服多年「酒友」移民部長,一通電話打到機場,攔下了正被押上飛機的「東莞詩翁」,他才得以留下,随後便在救命恩人「老虎唐」的菜園商借一塊荒地種西瓜。

  「老虎唐」的菜園在蘇瓦近郊熱帶雨林之中,与外界相通端賴一條景色迷人然而長年遍布泥泞的小路,「老虎唐」那輛紅色小卡車搖搖晃晃地走在上面,活象那位終日宿醉未醒邁着不穩步伐的主人。

  我去那里會「東莞詩翁」,「老虎唐」那位生了半打孩子的土著胖妻正在開飯,「詩翁」為迎迓我來園中作客,特意捉一走地雞宰了燒「豆豉雞」。

  六孩聞香而至,桌边一片混亂,只見一堆小腦袋攢動,許多肮髒的小手伸到菜盤子里抓取雞肉,土著胖妻也搶到一腿開胃大啖。「老虎唐」愛理不理坐在桌子另一側,捧着常滿的酒杯,两眼通紅,口齒不清地招呼我「吃吧,吃吧!」

  窗外洒下一陣驟雨,「詩翁」往我碗里挾了一隻搶剩的雞翼,一邊欣慰地嘮叨﹕「幸虧今早種了山边那一片西瓜,真准時,幾乎天天都這個鐘數落雨,替我們澆水啦。」「老虎唐」点頭稱是,旋即竟昏昏睡去。

  雨停了,跟随「詩翁」参觀菜園,兩人在泥地上走了很久,他很渴望有朝一日擁有自己的菜園,再從鄉间接出妻子兒女,合家團聚,耕耘為樂。

  那日一別後我在島西謀生,他在島東立足,中間隔着高聳入雲的那拉尼瓦圖山,自此絕少見面。但不久又有關於「詩翁」的佳音傳來,在妻兒都來了以後,「詩翁」一家在小镇開了「食為先」餐館兼賣麵包,齊心努力把生意做得很旺。不名一文的「詩翁」富了起來,其時華人有把錢放入「Milo」鐵罐里埋在後院的習慣,惟「詩翁」不從此一舊俗,但他的錢倒底有多少,又藏在哪里,還真的連老婆孩子都不清楚。待两個女兒先後遠嫁香港、花旗,「食為先」因欠缺人手結業,「詩翁」才去餐堂墙边缷下十吋口徑的排水膠管,取出藏在里面的錢。

  他買了菜園,有魚塘一方,牛羊若干,「詩翁」與老妻棲於农舍,暇時在樹下吹笛拉琴,本可以從此過一段陶渊明式的日子。可惜其妻不讀詩書,未晓紅袖添香,非旦沒有陪郎夜讀,還同他日夜爭吵,最後倆人突然一起回了東莞鄉間。

  「詩翁」不知甚麼時候悄悄回到斐濟,隱居在威魯古前部長一座未峻工的大宅子里,三廳九房,但無门窗,他在這幢空蕩蕩的大屋里住了數年,以木箱上墊可樂紙箱為床,外加一頂蚊帳,身無旁物,常因失眠起個絕早,寫出許多充滿傷感哀嘆的詩歌來。

  「東莞詩翁」終於獲得去舊金山与女兒團聚的美國簽証,行前我為他餞行,他告訴我從第一次申請去舊金山到終獲批准,整整花了五十年的時间。看得出「詩翁」有些徬徨,畢竟臨老再從南太平洋往北美移民,對彼邦的氣候、社會環境以及与子女共住的關系處理能否再適應,是一個大問題。

  「東莞詩翁」往五十年心向往之的舊金山去了,我也到了紐西蘭。偶而還怗念着他,想象他推着孫兒在加州的陽光下散步,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吟詩作對、喂鴿子,真希望他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生活。

  近日在奧克蘭喜出望外見到「詩翁」一位鄉里,及不可待問起他的近況。

「他呀,在美國耽不住,早回鄉下去囉!」那鄉里也搖頭嘆息。

  「詩翁」回鄉住在祠堂里當了廟祝公,有人進來拜神求籤,他便替人解籤,討個紅包,混口飯吃。但他老婆仍是不時來吵,两老還动了刀子。祠堂供奉祖先之地最忌刀光血影,「詩翁」的廟祝公自然當不下去,棲身之處沒了,生活也無以為繼。

  「你們東莞鄉間不是每年按人頭分好幾萬塊錢嗎?」

  「是呀,可他先得入了戶口才有資格領,入户要先交一萬,他又拿不出,沒戶口就分不到福利囉。」

  很想帮帮「東莞詩翁」,但據說他離開祠堂後便不知所踪,幾十年尋夢,今在何處圓夢,了其殘生,真的沒有人知道。

  你在哪里呀?在哪里?「東莞詩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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