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料到,仲春的寒風會如此徹骨冰涼,巴克蘭古宅偌大庭院裏空無一人,只有諾福克松墨綠色的巨大樹影,落在草坪上,擋住許多早晨的陽光,惟魯冰花的豔紫,不甘寂寞地在草坪樹影間閃現。沒有馬上靠近這所灰藍色的哥特式古宅,遠遠端眻她,是為了一窺全貌。她尖聳的屋頂巳變黝黑,在白色屋簷的映襯下,流露出古舊的滄桑。也是白色框格的窗扉緊閉著,泛黃的蕾絲窗帷密遮緊掩,似乎昔日老主人阿爾弗雷特-巴克蘭(Alfred Buckland)還在樓裏行走。
三十七歲的巴克蘭在一八六二年買下這塊地皮後,就興建了這所木屋,在這裏他和兩位妻子及眾多子女兒孫們,度過了大家庭的美好歲月。如今,那些三流攝影師拍的視頻與照片,實無法重現百萬富翁之家的風采。只有走進這幢全木結構的大屋,踩著殘破的猩紅地毯躡足而行,才能感受到一位白手興家的農夫,经营羊毛贸易,成為擁有奧克蘭最多土地的富翁後,那種近乎虔誠的謹慎與知足,沒有流金溢彩的炫耀,相反你可以看到英倫文化的實用和質樸。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创业的殖民者,他不拘一格地採用美國建築師的圖紙,也表達了自己對創造新生活的信心,其中包括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基調﹕海外殖民的驕傲、開拓新土的自豪以及對法律和秩序的推崇。
孩子們的臥室在二樓,長子帶領幾個男孩,住在一側,沿著長形的房間,靠牆一列擺開幾張小床,房間盡頭另有一個單間,歸長子使用,為了管住他那幾個頑皮的弟弟,在他床腳上方開有一扇小窗,從那裏可以望見室內全景。牆上掛著在第一次大戰中,巴克蘭家族為國捐軀的五名男子的遗照。
壁櫥裏摆著書冊與帆船模型,還有照相機、顯微鏡和望遠鏡,以及中學球隊合影。經過嬰兒室和僕人房間,就是女孩住處,窗前瓷花小擺設與壁上仕女素描,相對男兒的粗獷硬朗,又有了些許柔美溫馨。
二女兒芙洛汶絲的閨房仍保持原狀,角落裏放著英國斯波德「義大利藍」的瓷水壺與洗臉盆,她讀過的書整齊地摞在那裏,房間很小,但典型的英式園林景色,卻如一張水彩畫,呈現在落地玻璃門外,這是大宅裏光線最充足、景色最美的房間,芙洛汶絲能獲此優待,足見當年她蒙受的寵愛。
照片上的她,有一張入畫的臉龐,金髮捲曲,明眸皓齒,在玻璃門的右下方,還保留著她用母親的鑽戒刻下的芳名。我用指尖輕輕觸摸玻璃上淺淺的刻痕,浮思翩翩。仿佛見到少女懷春的芙洛汶絲正屏息刻字, 那年的春風也是這麼冷?草綠花紅的花園也是這麼美吗?……彈指百年巳逝,閨中餘韻尚存,淡淡幽香,猶覺依稀可聞。成千上萬的訪客,進出過這小小的房間,又有誰曾憐香惜玉,懷舊如斯?
樓下女主人臥室還擺放著梳妝臺和衣櫃,同屋內其他傢俱一樣,厚實沉重,雖是維多利亞風格,但雕工粗拙,線條歪扭,可能出自英國移民中二流工匠手藝。椐說目前擺設的傢俱與私人物品,有些是巴克蘭家族後人捐贈,未必原屬這所古宅,風格、款式參差不一,就不奇怪了。
起居室和飯廳是相通的,起居室最值得一看的,恐怕就是巴克兰女儿出阁时手里握过的干花。餐桌上擺放著藍色金邊的成套餐具,很像威基伍德的產品,可惜無法靠近細看。椐說巴克蘭夫婦和成年的兒女們,在這裏享用德文郡式的晚餐,還有琴師在側奏樂助興。
英人視晚餐為一天之中的「重頭戲」,匈牙利作家米凱斯說過﹕「歐陸有美食,英格蘭有用餐美儀。」所指便是英人重視圍桌用餐,強調進食氛圍,曾一度衍生出複雜繁瑣的餐桌禮仪,握刀叉匙勺的姿势、方向均有规定,不得逾矩。连一只伸手可及的调味瓶,有时亦不可去取,必得俯首輕问邻座﹕「对不起,可否递给我那只胡椒瓶?」这也「对不起!」那也「谢谢!」,一顿饭下來,也蛮累的。尽管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再拘泥这些繁文缛節,但用餐礼仪的精髓﹕考慮到别人,勿自私或贪吃,以及表现出教养、礼貌与亲切随和,則是哪一个时代的人,在家庭与社交场合都应恪守的。
巴克蘭在第一任太太艾麗莎去世後十個月,遂又再娶。艾麗莎為巴克蘭生了十個孩子(一个早夭),作為女主人,她在這幢房子裏只生活了幾年,可她給家人與僕役留下了「有一颗誠懇可親與善良的心」的深刻印象。而第二任太太瑪蒂塔嫁入豪門年方二十,卻在此住了六十五年,為巴克蘭帶來十一個孩子(两个早夭),二十一個孫子。
为了容纳众多子女儿孙以及賓客,巴克兰在房子左翼建造了一个超大的客厅,阳光从凸窗外面照射进來,落在古老的鋼琴上,当年巴克兰夫妇倚在躺椅上,聆听女儿撫琴高歌,笑看孩子嬉戏,渡过多少良宵。昔日家族中人已各奔前程,古宅亦向公眾开放,直到今天,这里还是開室内音乐会与举行婚禮的理想场所,只是不知在訪客之中,可有巴克兰的后人,当他/她站在这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在先祖的肖像注视下,心中该作何想呢?!
我在琴边佇立良久,窗外是盈盈滿滿的春绿,市聲在树丛后面隐约可聞,而客厅里一片冷寂,想当年舞会上的豪绅贵妇,珠光宝气,美目流盼,萝裙窸窣,多少情愫多少娇媚,却难免曲终人散,盛会不再,俊男美女也早已化为云烟烏有﹔主人創下基业不管有幾許辉煌显赫,终也销声匿迹。正如有篇短文中寫道﹕「故事是一個空間里的事。當然要由时間去推動……或者是一棟房子,或者是一扇窗,或者是一棵什么樹下,人們分批來了又去,許多事情發生,喜怒哀樂,愛,惡,欲。……只要有人,生活本身自會孕育出無數故事。」
一个家族到未了能保留下这座古宅,也是一种永存的纪念。它的每件傢俱、每件物品、每块地板,甚至那玻璃上的刻字,都诉说着人家歷史与时代沧桑,來看,是瞻仰,是重温,也是借鉴。我们未必都能为后人留下这么一座宅子,但完全可以留下些更可贵更美好的东西,譬如---女主人艾丽莎那颗「诚恳可亲与善良的心」。
(巴克兰古宅---Highwic,地址:40 Gillies Avenue,Epsom,Auckland 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