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轉演員小沈陽在師傅趙本山提攜下,在中國央視春晚以一出小品紅遍全國。我沒記住許多小品細節,卻總忘不掉他學刀郎的一段唱。
上個周六的天下着跟這個周末一樣陰霾的小雨,雨刮器在無聲地刮去無聲飄落在車窗上的雨滴,打開音響,CD里飄出的,是和刀郎一樣滄桑的歌聲:
天上的小雨一點一滴滴
空氣中飄蕩着你那芬芳的氣息
任小雨落在我的頭頂
今夜里我又站在雨里
任感情在小雨里飄來飄去……
一個人在夜里看《一個人的聖經》,200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的作品。在故鄉的中國人(絕大多數)讀不到高的文字,而流浪的我則可以自由在文學天空恣意遨游。書是台灣出版的,那里的人們比我們這流浪于他鄉屋檐的游魂更得先機。本來希冀着從高的文字里找尋解渴的甘汁,然而,我卻從豎排的字里行間看到了一個掙扎的靈魂。那靈魂在掙脫了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樊籬桎梏之后,應該是自由的、沒有約束的、可以飛翔的,可是它依舊徘徊在低空,沉沒在溫柔鄉里,發狠地折磨着溫柔或者被溫柔折磨着,就這樣獲得滿足和快感。
這靈魂是自由的,只有自由的靈魂才可以如此奢侈,奢侈得可以在汪洋中駕一艘沒有帆的舢板,可以到波谷浪尖去挑戰沉浮,也可以漂浮到每一個狹窄的海灣,而不用擔心觸礁的危險。
靈魂在不自由的時候反而因為忙碌而讓寂寞找不到可以約會的時間;一旦自由了,靈魂卻變得孤獨了、寂寞了。我迷惑了:如果靈魂自由了就不得不要去承受寂寞,那么,一個活得鮮活的生命到底是否真的需要去追尋自由同時獲得孤獨,且把這當做一種享受?
如果說《一個人的聖經》是用文字來鋪陳孤獨,有一個唱歌的靈魂也是寂寞的,他給孤獨譜寫了旋律,讓孤獨飄蕩着,飄到天邊海角,飄到許多人心底。他,就是刀郎。
還是在2004年底回國去到成都,趕上《華西都市報》在成都體育館舉辦了一場名為《影響中國》的大型歌舞晚會,慶祝該報創辦十周年。請來了四川電視台、中央電視台的名嘴主持,更花重金搬來蘇芮、張信哲等明星大腕助陣。吸引我決定去看這台演出的,不是他們,而是海報上赫然印着的刀郎的名字、刀郎的照片。
標價580元的入場券讓我可以坐到舞台的正前方。從這里可以近距離地觀看表演,可以清晰地看見歌者開合的嘴唇,可以明白地窺見舞者身軀生動的扭擺和震顫。這距離的遠近與票價的高低呈現着嚴格的正比關系,我相信那些擺放在舞台腳下的那些可以觸摸到演員腳趾頭的臨時座椅,一定要動員更多的人民幣才可以把臀部擱放在上面。
演出開始了,台上的人們開始歌着舞着。先是那些不出名或尚未出名的角兒走上舞台,雖然他(她)們動用了臉孔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來參與微笑,繃緊了嗓子里的每一根神經竭力使每一個音符都悅耳,然而台下的人群獻出半個多月的工資可不是為了他們而來,因此掌聲明顯敷于應付。各種說的唱的名角順次走上舞台,“浮出水面”,台下的人們開始隨歌舞的節奏搖着晃着,應和着偶像雙唇吐露的旋律哼着唱着,付了費的眼神肆意地在歌舞者的身上流連、穿刺,享受着歌舞之外的激情,讓靈魂發出快樂之后的呻吟,只不過,當這呻吟從觀者的口腔滲出來的時候,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吶喊和對某一個名字反復的呼喚。這正是舞台上塗着油彩的人們所渴望的,此刻台上台下的賣者和買者脫離或忘卻了原本的赤裸買賣關系,台上歌舞着台下搖晃着,相互摩擦着前戲,激情在擦碰中生熱。魂魄隨歌舞的搖曳出汗了,漸漸地,變得大汗淋漓,跳躍着、糾纏着,從彼此那里吸吮着快樂,快樂隨歌舞的節奏升騰着、升騰着,突然一下曲終舞停,演唱會現場頓時出現夜一樣的寧靜,仿佛可以聽得見舞台上歌舞者隨歌聲慣性驛動的心跳。這寧靜只持續几秒鐘,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和唿哨聲便嘩然從天而降,經久不停,仿佛要刺透每一個胸膛,就這樣,歌者和觀者都同時達到了高潮。
演唱會反復着這樣的起伏,營造着彩色的溫情和曖昧,慫恿着人們去忘卻體育館外泠洌的寒風以及寒風吹拂着的土地,哪怕是只時片刻。
體育館里,每一個觀者都在等待着一個時刻,等待着一個人的出現。跟那個人的歌里唱的那樣,雖然期待着,但仍然希望這個人“在2004年最后的日子里來得更晚一些”,因為,如果他出現,也將意味着他的離去也在不遠。人們在猶疑中焦躁地等待着。終于,他來了。刀郎的名字剛剛從主持人的嘴里說出,整個體育館就變成了尖叫和熒光棒混合成的真正有聲有色的海洋。這海洋咆哮着,震懾着這巨型建筑物的每一扇玻璃窗噗噗作響。在警察和保安人員的簇擁下,一個矮小但卻壯碩的青年走上了舞台。台下“刀郎、刀郎、刀郎”的呼喊讓他數次放下已經擱到唇邊的麥克風,頻頻躬下他戴着那標志性的白藍相間條紋運動帽的頭顱致意。音樂終于響起,他抬起了頭,我看見了他瞳孔里被燈光反射出的淚光。
“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晚一些……”他唱着。
他一邊唱着,也一定在一邊想着,那個叫羅林的四川資中青年,當年踏出故鄉,壓根兒就不知道,再度回到這巴山蜀水,會是個什么樣。今天,羅林回來了,穿着刀郎的衣裝。這是出道以來,第一次回到四川。踏着故鄉的泥土,就像依偎在母親或戀人的胸膛,在這里,歡欣最好的表達是眼淚,是揉合着眼淚歌唱。
“你是我的情人,花一樣美麗的女人,你用那火火的嘴唇,讓我在午夜里無盡的消魂……”刀郎繼續唱着。
2003年,在書店、音像店的貨架上,突然出現了大批“刀郎”的CD。沖着大街的音響喇叭高唱着:“……你象一只飛來飛去的蝴蝶,在白雪飄飛的季節里搖曳。忘不了把你摟在懷里的感覺,比藏在心中那份火熱更暖一些。忘記了窗外北風的凜冽,再一次把溫柔和纏綿重疊……” 穿着皺折廉價西裝系着化縴領帶的打工仔,和穿着休閑衣衫的都市人群都停下了腳步:誰的歌這么好聽?看看,刀郎?沒聽說過。怎么這么便宜?買一張吧。于是,刀郎紅了。他的歌聲飄滿了所有的天空,卻從來沒有人看見過歌者的顏容,唱片封面上是新疆的戈壁和沙棘,或者是疆南的天空,就是沒有唱歌人的臉,連背影都沒有。“吃着好吃的豬肉,就想知道那豬長得什么樣”,刀郎是誰,長得什么樣?每一個人都在問着同樣的問題。當人們的心門被弔得高高的時候,他才千呼萬喚始出來,參加了張藝謀《十面埋伏》的首映式。張導的名聲和面子讓刀郎的名字在星空里更加閃亮。這場炒作(刻意隱藏歌者的面貌,大批量、低價位發行)是一場賭博,他贏了,贏得十分徹底。
“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你就不會明白你究竟有多美。我也不會第一次看見你就愛你愛的那么干脆。可是我相信我心中的感覺,它來的那么快來的那么直接,就算我心狂野,無法將火熄滅……”喝了一口自帶的礦泉水,刀郎依舊如泣如訴地唱着。
當時,我試圖將演唱會上的刀郎與傳說中的他重疊,可總是若即若離。直到2009的今天,聽着CD里不變的歌喉,卻依然有一些茫然。我在想,落魄時,他是否真的曾經錄下自己的歌,灌成CD,跑到九寨溝擺上一個攤,標上几塊錢一張,然后閉着眼睛彈着吉他,自顧自唱着自己的歌?他是否也曾經流落海南,咀嚼着落寞,然后才收拾行囊去了新疆戈壁灘?或許真實的他的故事比這還要黯傷?我忽然覺得,凡是故事,只應該屬于故事主人本身,一旦說出來,就不再是原來的了。
“我騎着馬兒唱起歌,走過了伊犁。看見了美麗的阿瓦日古麗,天涯海角有誰能比的上你,哎呀美麗的阿瓦日古麗……”
沙啞而磁性的歌喉,婉約的旋律,講述着朦朧的故事,即使是沒有遭遇過風花雪月的人們,聽了也會感同身受。經受着沉重生活、工作或情感壓力的中國人,聽到這樣的歌,會情不自禁得跟着唱几句,然后奇妙地發現,那胸臆中的郁悶竟然得到了宣泄、舒解;那少小年幼的人們,雖不知情為何物,聽見刀郎,也仿佛在剎那間長大、成熟,也想去把這樣的故事擁有……
于是,在公共汽車上的影碟機上、老百姓屋檐下的電視屏幕前、城市民工窩棚中的收音機音箱里、到小縣城去辦羊毛衫展銷的上海廠家展廳前的高音喇叭上,從太陽開始上山,到月兒爬上樹梢;從散發着泥土味的田埂,到架設着避雷天線的摩天大樓,到處都飄飛着刀郎沙啞的歌喉,那蒼涼的歌聲象一莖蘸了莫愁湖水的柳葉,一遍遍輕輕地,輕輕地撩撥着人們的心坎……
“想着你的美,聞着你的香味,在冰與火的情欲中掙扎徘徊……應該把你忘了,這是對沖動最好的懲罰……”
直到今天,刀郎的身影依然隱隱約約閃爍在音樂的星空,伴隨着那些無法揮去或淡然或濃烈情愁的人們。刀郎,是中國大地上游走的靈魂痙攣的心情,有點自戀,也有些自虐。
對了,本文的題目還提到了小沈陽。說說他么?算了,下次吧。
2009年3月16日修于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