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K路上行人稀少,可能是時間尚早,食肆洒吧的桌椅都是空空。街道兩旁那些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建造的老房子,走火的樓梯空懸屋外,上下推拉的舊式窗戶里燈火通明。老房子多是紅磚砌成,雕花坭塑裝飾的牆面,漆成各種色調,像這條馬路一樣五光十色。玻璃鋼架搭成的「藝術空間」夾在老房子中間,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搞藝術的卻都知道,在這里面的作品,非一流不得展示。
和奧克蘭美術館的畫展不一樣,人們在明亮寬敞的大堂里,躡足輕行過珵亮的杉木地板,屏息凝視幾個世紀前的大師,用他優雅的手指握著畫筆,一塗一抹勾勒出來的傳世之作。「藝術空間」的過道和大廳里擠滿了年輕人,這些美術系的大學生和藝術家,在曹斐的作品面前,喝著啤酒興奮地交談。
曹斐的作品就是一塊大銀幕,她用電腦3D動畫,構建了虛擬城市——「人民城寨」,四塊土地上,分佈著天安門、CCTV新樓、東方明珠電視塔、熊貓、單車輪、爛尾樓、城中村等現實景象。用她自己的話來形容,在這座被命名為「人民城寨」的虛擬城市中,期盼「當前現實中不能實現的一些制度、觀念,可以在這座城市推行。」當然,她并非穿著政治制服,嚴肅莊重地企圖糾正或辯解什么,而是以嬉戲笑罵的玩世不恭,把中國在灰色的幽默中解構了,還這個背著五千年文明史重荷,走過九曲十八彎再騰飛三十年的國家,一片虛擬的烏托邦愿景。
無論是威尼斯雙年展,還是參觀聖保羅雙年展和其他重大的學術展覽,百分之八十全是影像藝術,架上繪畫雖然還存在,但已經比較邊緣。繪畫形態受影像藝術的影響,導致了當代藝術的「圖像轉向」。藝術家捨棄傳統架上繪畫的「紙性文化」,改而使用影像等新媒介,形成新的「影像文化」。實際上是藝術家找到了一種介入世界的新方式。新媒介藝術對技術手段的運用是和一定的價值觀、新的方法論以及生活狀態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這種轉變之源在於哲學,從關注事物本身到開始關注思想,後來又關注語言本身,哲學史上出現過「語言學轉向」。近年遂有哲學家提出了「圖像轉向」之說。由於當代藝術,深受大眾文化(如廣告、電視、卡通等等)與新生藝術樣式(如行為藝術、裝置藝術、影像藝術等等)的影響,所以,其圖像的呈現方式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轉換。曹斐在新媒介藝術的造詣,使她成為「藝術羅盤」推出2009年百位當代藝術家排行榜中,僅有的兩位中國當代藝術家之其一。
現場的活躍毫無疑問說明,要讀出曹斐作品的要義并非十分困難,從年輕的藝術家們興奮的表情,發亮的眼睛里,我欣喜地感謂,藝術疆土非旦廣袤無邊而且絕無藩篱。
我喜歡她的另一作品「角色」,甚於「人民城寨」,看了又看,佇立良久。直至銀幕上色彩斑駁的光怪陸離終歸平淡,最後一縷煙花化為雲煙烏有瞬間即逝,留下無邊寂靜的黑暗。
回到大街上時,入夜的K路已經一片繁囂,穿著時尚的女郎腳踏長靴大步流星,似是赶赴某處的幽會。酒吧里爐火正紅,高凳上色士風手,吹出一曲老掉牙的「田納西圓舞曲」,捧杯的酒客隨著節奏擺動身體。夜生活後又是一個黎明,人生腳步匆匆走過六十年。我心間驀地一驚,忽然頓悟,寫著畫著幾十年,經歷幾許驚濤駭浪,雖自以為停泊在避風港,其實,生命之舟卻始終未有停止過隨波逐流的漂游,皆因未卸下思想与情感的重負,也未尋著精神的錨地。
在這個寒夜,我把心底一片悲苦的落葉掃盡,走出昔日的愁雲苦霧,隨心所欲地築起屬於自己的烏托邦,在愛的城寨里,雲是綠色,地是紫色,花樹能舞,水波亦歌。什麼都是自由的,快樂無拘的。只有一個囚徒,那就是使人衰老哀傷的歷史,我把它鎖進了永不開啟的鐵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