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沙龍文友之間就彼此創作的詩文唱和,此起彼伏,這是思想的踫撞,也是情感的交融。傅金枝老師一篇「大師死了」,勾起在下思緒萬千。雖不敢妄評「大師」,但季羨林夠不上「大師」的格,許多學子才俊已有議論,珠玉在前,就無須我等再拾牙慧了。季老生前一直拒受「大師」這頂高帽,反自稱「土包子」,除了自謙,更是自知之明。
如今中國大陸「大師」遍天下,有國學大師、鋼琴大師、文學大師、教育大師、書法大師、攝影大師、國畫大師,還有魔術大師、烹調大師、選股大師、 設計大師、化妝大師、工藝美術大師、刺青大師等等,甚至香港馬會的一隻賽馬,其名也叫「精英大師」,奮蹄沖刺時,萬千馬迷齊呼「大師!大師!」,那才叫眾望所歸的「大師」。
据說區別這些「大師」是否真料的唯一標準是所謂政府權威,目前由國家認可的「大師」,只有「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這一項,由國家發改委組織評定、國務院授予大師稱號。按照一位地方官員的話來解讀﹕「證書上有國徽的,這就表明了一種權威。」
盡管如此,權威歸權威,想象力豐富的人們仍然千方百計制造出許多「大師」來。在利益推動下,市場對「大師」這一稱謂的追捧,己經有悖常理。一個做紫砂茶壺的工藝師,如果被評上省級大師,一把壺可賣兩萬人民幣,但若能獲得個「國家大師」的稱號,同樣一把壺,馬上就值四萬甚至六萬了。如此厚利,你豈能不「大師」?!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傅兄文中提到的「南橘北枳」說,恰恰切中「大師」問題的要害。
大師者,「橘」也。當具大成就而受人景仰,其可景仰之處在於學養、在於操守。而真正的學養絕非朝夕之功,真正的操守亦須窮畢生之剛直不阿去成就。除了必備自身卓越過人稟賦,更有賴於其生長的氣候土壤,亦即滋潤養成堅實學術根基,塑就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學術生態。若果此「橘」植於學術不端的劣質土壤中,長於作假抄襲爭名逐利的污染空氣里,此「橘」必成「枳」也。
有顯世之學的俊彥,從來不畏權勢,不攀附權責,倒不是以清高自許,而是惟獨守住書齋,潛心治學,方能創出傳世之作。他們不會爭著和某某領導人照相存念,也不會握過所謂偉人的手而受寵若驚不捨得洗手,莫說是名銜、利益不能使之心動,即使面對飢饉貧困、面對強權的死亡威脅,亦絕不會低下自己高貴的頭!本來這亦非甚麼了不起的高風亮節,不必是「大師」的普通知識份子也應具備這種起碼的基本素質。
雖說對知識份子的迫害壓制皆源於文字獄,而且在構建文字獄之前,必先確立思想罪,這是東西方在不同時期里共有的特點。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与文化大革命,政治運動之規模与烈度,堪稱人類歷史上之最。反复的鬥爭批判、檢查交代,以及降級下鄉下廠,甚至判刑勞改,兩度打斷了知識份子的脊樑骨,然而當年由於生活資料(薪水、戶口、糧油票証、住房、級別、兒女升學等等)的被完全控制,更粉碎了中國知識份子拒絕服從的最後一絲勇氣。
為了苟活,人們講了多少違心的假話、空話和大話,做了多少傷害別人的事。那個跪求災民的散文「大師」,就是個文革的打手,可他卻拒絕反思与懺悔,若無其事活躍在銀屏講壇之上,奢談文化苦旅与道德良心。更離奇的還是他卻仍然受到媒體、文藝界、出版界与社會的擁戴歡迎,這說明「化橘為枳」的土壤氣候依然故在!原因是當前的中國仍處於一個喧囂浮華的時代,從「政治第一」躍進到「金錢笫一」,教育急功近利、學術研究膚淺浮躁,社會上紙醉金迷,道德失落 ,一條不必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只須湊趣獻媚、隨波逐流,与官、商、文、媒聯手運作,追求口才、出鏡率、票房價值的利益鏈已經形成。毋怪廣東省工藝美術協會負責人莫國偉百般感嘆,當今「大師 」跟「小姐」的稱呼差不多了。
二千五百多年前,齊大夫崔抒殺死齊君,太史立即如實記之﹕「崔抒殺其君。」崔抒怒殺太史。繼任史官是被殺太史之弟,上任後第一件事是在史書里寫入崔抒殺君之事實,同樣為崔抒所殺。笫三個史官是太史家族中最後一名男丁,他在史書上寫下了同一句話﹕「崔抒殺其君。」,崔抒見狀不敢再殺之。這時在野的南史氏聽說京城幾位史官相繼遭到殺害,拿著竹簡便前來冒死書史,途中聞說「崔抒殺其君」一史已經修成,遂施施然返回家中。
文天祥在「正氣歌」中那兩句詩﹕「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講的就是這件為了區區五個字,兩人身首異處,兩人甘願赴難的壯舉 。
一旦「在齊太史簡」的精神重又確立,「紫砂也大師」的荒謬,可絕跡神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