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回到了北京,按北京人說法,就是回老家。我這個北京人,從小到大只回過四趟老家,
第一次是剛滿周歲,奶奶特地縫了件花棉襖給我,母親嫌土,出門就給扒了下來。那年頭爺爺在京城有點名堂,曾祖父因為袁世凱操辦喪禮發跡,買了東單王府井一片房,二伯父卻因而成敗家子,吃喝嫖賭,幾近將家產揮霍殆盡。我父親很早就走動在各地海關之間做事,母親帶著我和姐姐,也跟著搬來搬去,兒時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搬空一室傢俱的那種感覺,在雜物中找回原以為弄丟的玩具,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悅,的确難忘。除此以外,對北京沒有任何印象。聽說五十年代初,大約是我六、七歲時,老家的房子給佔了,奶奶帶著叔叔、姑姑被掃地出門。
第二次回老家,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當上體工隊籃球運動員的我,隨隊住在紅山口的八一籃球隊。那時我還是個身高一米九三的傻小子,和女籃的小珊妮去頤和園的昆明湖划船,替她撥開低垂的柳枝,穿越玉帶橋下的荷花,湖波泛光映亮她俏麗的瓜子臉,拉她上岸時兩人牽手的耳熱心跳,到現在還令人回味。
坐部隊的車穿越長安街,六月的風吹動著身上的軍裝,男女隊員高唱著﹕「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然後是對歌,男隊唱完一首,輪到女隊,大家齊喊﹕「快快快!不要像個老太太!」我看見天安門廣場上空,高飛著風箏,剛修建的十大建築,人民大會堂、軍事博物館、北京飯店、民族文化宮……一一遊過。我沒去找奶奶、叔叔,當時也不知道他們棲身北京何處。
從北京去了蘭州後,曾經坐空軍的教練機上藍天,有人指著東邊對我說﹕「哎,你看到了嗎,那是你老家北京!」我傻傻地貼緊舷窗往外張望,引得滿艙隊員大笑。
沒想到這一去,又是十多年,一九七九年才第三次回北京。這次是辦出國手續。
住在東單的一處四合院里,種著桂花樹,沿牆腳放著一溜國蘭。不遠處胡同口有間公廁,在我和內子下榻的南房里,躺在潔白的軟枕上,可聞桂花的香氣,也聞到公廁的異味。四合院的主人张姨,抱歉地告訴我,胡同里的人都習慣了,把這公廁喚作「九里香」。
早晨坐公共汽車去長城時,車站邊上擠著一條人龍,臉色紅潤的姑娘和白髮老翁都穿著灰藍的衣服,見到我和內子,售票員跳下車來嚷嚷﹕「讓開!讓開!讓外賓先上!」人群在我倆面前乖乖自動分開,內子還扭頭张望外賓究竟在哪里,我已經弄明白是身上穿的香港衣服和照相機,使我倆變成了「外賓」。
在滿車乘客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我不安地把臉向著窗外,濛濛的沙塵天里,灰暗的方型建築物飛快掠過,街上商店門面簡陋貨色單調,司機不時為了躲避臉色萎黃的路人和亂竄的自行車踩剎車,一車人跌跌撞撞前俯後仰,好容易才到八達嶺。
在長城上望著莽莽青山,先人筑建的巨牆,亦無法掩去近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知何故,久違的故鄉給我灰暗的印象,不止是街景路人,還有浩劫幸存的親友,臉上的惶恐壓抑,吐露的劫後余生之痛,包括我自己的創痕仍有餘疼,血跡殘存。一生中作了最痛苦的選擇,就是離開,我知道這是自我放逐的開始。
要去的是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地圖上只是针尖大一個點, 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在諸島之間一住就是二十年才回北京。
二零零一年,第四次回老家,這次是參加國慶觀禮。走出首都機場眼前就是一张大都市美圖,雙向一共八條車道的機場高速,兩旁聳立著挺拔的銀杏與白楊,車輪下的大道越走越寬敞,綠樹紅花後面,是一幢接一幢的高樓廣廈,國家部委和大集團的辦公樓,方角造型,渾厚莊重,外牆色調也是嚴肅的灰,凝重的紅,渾然一國之都的大家風範。而商廈就各具奇特新穎的現代風格了,前衛而有時代感。沿途高樓前面都有寬闊的綠化帶,花草繁茂,噴泉迸湧。在北京有近千幢高樓在施工中,全世界近80%的大型塔吊巳集中於此。縱橫交錯的一環、二環、三環、四環和五環公路,設計上揉和了全球各大都市的風格,施工品質極高,使250萬輛機動車跑得暢快無阻。
入夜,第一個得悉我抵京的朋友賀老大,約我在莫斯科餐廳見面。
國慶前夕,華燈初上的天安門廣場,燈火通明,光度足可閱看小五宋字體的晚報,金水橋下的噴泉,在彩燈照耀下水花飛濺。五光十色的商店、餐廳、百貨公司、超市和專賣店,撲入眼簾,廣告、商品、霓虹燈和衣著入時的行人,構成一幅絢麗喧騰流光溢彩的北京風情畫。我棄車步行,為的是更深切地感受節日的北京、久違的北京!走著走著,就在王府井的步行街,我被如潮的人流淹沒了,奇妙的是我心裏一點也不慌,望著迎面而來的紅男綠女,聽著熟悉的鄉音京片子,一種回到家裏的溫暖,擁抱著我。我隨著人流沿街信步,細細欣賞這五彩繽紛的京城夜景,為她的豐彩所迷惑與感動。我沒有迷路,一直走到了莫斯科餐廳。
叔叔和堂弟都聯系上了,奶奶已去世,活下來的各人都生活安定,堂弟憑個人努力,從體育教師一直升到團中央,他的住處尤為富麗堂皇,相見如隔世,不禁唏噓一番。到金魚胡同去尋訪故居,昔日大宅門處巳華廈聳立,屋宅俱毀,人事已非,路人笑語中,多少滄桑往事俱往矣,回到在玉桃小區的三姨媽家,又見到許多聞訊趕來的表兄弟姐妹,聽姨媽說,我一共有兩百多名表親在全國各地。夜深秋涼,我們仍在燈下談著往事故人,幾十年風雨如晦的歲月,彼此遭遇的坎坷曲折,都在笑聲中帶著眼淚細說過了。但談得最多的還是這改革開放的二十年。與自己的親友談這個問題,可以無所不談,也沒有什么忌諱。表兄弟姐妹們大多五十開外,而且都很有出息,他們之中有教授、出版社社長、政府官員、將軍、專家、作家和記者等,經歷了建國以來大小運動無數次,吃過苦頭,也嘗到了改革開放的甜頭,對中國在二十年間各個方面的變化,也有著更深刻的認知。百年中國經歷兩場革命,暴力流血,万民塗炭,惟七九年改革開放帶來漸進式改良,使民生得以養息,國力得以增強,雖然還有著許許多多的問題,但大江東去,總有泥沙俱下,只要是向前而非倒退,便是萬民社稷之福、國家民族之幸!改革開放二十年,是中國歷史上自鴉片戰爭以來最安定、繁榮和強盛的二十年。
雖然黎明巳近,但我仍無睡意。強烈的色彩、繽紛的場景和密集的訊息,充斥了我的腦海。秋涼如水,晚風徐徐,我佇立窗前,從長城飯店高處,眺望映亮整個夜空的萬家燈火,去國二十年後重返故鄉,一種極深極深的鄉愁,湧上了心頭。雖然青春早巳離我遠去,但似水的年華,在我心間留下的不僅僅是往事的回憶,更多的還是對生活的熱愛,對中國的忠誠,這才是不可改變的。
不知何處何人,在此刻與我一樣今夜無眠,放著一曲義大利盲人歌手波伽利唱的「我為你而活」,獨特的嗓音,象一陣來自地中海的和風,充滿親和力,令人陶醉﹕
「他們的臉上也寫著和我一樣,每天有新的征服,主角--永遠是她!我為她而活、永不背離!」
在京還見到了久別的畫家蘇子,她還是那么苗條端庄,一雙明眸始終那樣清澈如秋波煙水。只是不再畫牡丹的寫實油畫,搞起當代藝術來,她帶我去「俺爹俺媽」用餐,秋夜雨冷,在這間山東館子裏卻溫暖如春,兩人對酌,以酒驅寒。膠東農村打扮、兩頰泛紅的山東姑娘,殷勤上菜進酒,朋友與我,從人生談到愛情,從政治談到藝術,話說得透徹淋漓,酒也喝得痛快,這一夜, 我倆久久徜徉在北京的街頭,一直走到她的家。
她小小的香閨也是畫室,堆滿顏料和畫板,一面大鏡作牆,有時她就在這里自畫裸像。我常戲稱她是我人生中最後一位好友,她也笑答若有來生,定陪你夜讀并紅袖添香。
今年是二零零九年,与故鄉一別八年,親友紛紛告知北京變化實在太大太大了,零八奧運已經把北京提昇為國際大都市。年初在港會見三姨,她也說假如我再回京,將會「找不著北」。
听聞蘇子已在京城小有名氣,她的畫價也漲上去了,還在三里屯買了新居,只是不知牆上仍有大鏡否?她還苦等著我帶去我寫的那部「路邊的歷史」呢。
分別得這麼長久這麼遙遠,故鄉啊,妳真是一個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但無論我去到哪里,都忘不了你,也捨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