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不遠處新建的公園,成了我和內子健行的去處。雖無大樹,卻有草坪無邊,點綴著池塘沼澤,水鴨低飛,鸛鳥覓食,野趣十足。雖說路徑很多,來走的晨運客又各有所好的路線,但一段時間下來,也漸漸記住了他/她們的模樣,甚至行走的姿勢。有的晨運客風雨不改,彼此就會每天都在同一處相遇。
我們遇到的有凜冽寒風中仍穿短褲露出長腿疾跑的kiwi女郎,也有纏頭的印裔,邁碎步低頭慢行的韓裔老嫗,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披頭巾衣著整潔的中東婦女,皮膚硩白,鼻樑很高,但一付肅容,雙目直視前方,仿佛對經過身邊的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內子主動向她道早安,亦得不到回應,只是挺胸直腰地擦身而過。
一邊散步一邊對這婦人有了些議論,猜忖她的傲慢,她冷漠的眼神,甚至怀疑她會不會笑。我們還談到「都市病」,那膨漲的人口、擴張的市區,越來越緊張快速的節奏,壓力和倦怠怨氣,在人与人之間築起了蕃籬。她不理睬人,也不足為怪。
我們依舊在公園里走著,在一個散發著綠草香氣的早晨,迎面走來的中東婦人突然停下來,問內子的姓名,還打聽我們有幾個孩子。她用手捫著胸口哽聲說道﹕「我很想我的兒子!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此時才看清了她的容貌,雖然膚色很白,卻刻滿細細的皺紋,灰藍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種深沉的孤獨与哀傷。她告訴我們,自己的兒子在中東的武裝沖突中死了,「他被埋葬了!人人勸我接受現實,可我總是忘不了他,想著他,還想再見到他……」她攤開兩手伸向黎明無雲的天空。
晨曦里內子和中東婦人擁抱在一起,她倆都哭了。
失子之痛使她不斷抽泣,內子勸慰著她。這個世界的人類始終沒有停止過殺戮、摧毀与墮落, 來到紐西蘭并且能夠住下來,确是一種福氣。婦人伏在內子肩上,像靠在親姊妹身上,情緒漸漸平復下來。
她只懂有限的英文,嘰里呱啦說著中東話,我們始終沒有弄清她兒子死於中東之爭哪一邊的槍下。但那又有多重要呢?無論哪一邊的年輕人在戰火中喪生,都會有父母親為他肝腸寸斷。
許是得了一個陌生人的擁抱,中東婦人每天在小徑上与我們相遇,神情巳現出輕鬆,臉上自此有了笑容。仲春某日,她神祕地作手勢把我倆引至湖邊依依垂柳之下,從口袋里取出幾塊面包, 草叢中竟踽踽行出四隻毛茸茸的小鴨,從她手中啄食,她仰面回望我們,燦然一笑,湖水波光返照在她臉上,帶有盎然春意。望著這些誕生未幾的小生命,婦人充滿柔情地把另一塊面包,拋給不安地「呷呷」直叫的母鴨,用我們聽不懂的中東話對母鴨說了些什麼,是讓牠放心,無人會傷害小鴨,還是叫牠也過來与子同樂,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只看見四只小鴨列成一隊,隨著母鴨穿過草地,回到湖里,很快就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