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沿東岸去了一趟吉斯本。
紐西蘭北島,除了貫穿南北的一號公路,東西兩岸都有公路。從奧克蘭往吉斯本有兩個選擇,可從一號公路南下羅托露亞,走三十號公路向東至瓦卡塔尼(Whakatane)、奥波蒂基,再順東角的三十五號公路直達吉斯本﹔也可沿二號公路經陶朗加(Tauranga)沿海往瓦卡塔尼,再從奥波蒂基(optiki)穿越Waioeka峽谷至吉斯本。這兩條路線往返都要一千多公里。
我選了後一條路線,沿東岸二號公路到了陶朗加付近,出現了些令人眼睛一亮的景致。當車子爬到坡頂往下滑行時,可以就勢窺見高高樹篱後面的果園和酒莊,整齊得如繃緊琴弦般的葡萄架,高過人頭的奇異果棚,那些柑橘樹自在地挂滿了金黃的果實,沾滿露珠在晨曦中閃閃發亮。每見果園酒莊,都聯想起體態豐腴的美婦,慵懶地斜倚在麗日和風里,渾體散發出自然的風華,有剛剛受孕的滿足,又可見生產的祈盼。
奇異果和葡萄酒,盛產於東海岸,這些果園和酒莊的主人,每年只擷收一造果實,釀成酒入瓶的,那一個年份的天氣、季節的特點,甚至盛酒用了新桶的氣味,都紀錄在酒的液體中。而包裝發售各地的果實,亦記得當造的收成好壞,那些累累碩果帶給人的心跳与微笑,成為晚間餐桌上踫杯的話題。坏天氣的影響,災害的打擊,物賤傷農的悲哀,也只能在夜間上床前虔誠默禱告求。
在路旁一幢地中海式的酒莊里,使我更深信有人把農事做成了文化。
葡萄架旁是鴨子戲水的池塘,開滿各色仙客來,楊柳下橫著一條板凳,草坡上擺放著雕塑,女主人立在試酒的櫃臺邊,湖藍的套頭毛衣襯出栗色的卷發,輕描黛眉,淡抹朱唇,指甲塗著蔻丹的玉手,在晶瑩透亮的高腳杯中倒下自釀的「蘇維濃」白酒,閉目細細去品,自可品出東海岸充沛的日照雨露和果香來。
駕車在東海岸前行,不時停下賞景。殘冬尚未過去,一片青綠靦腆地在樹端林梢藏頭露尾,讓在朔風中掙扎倦了的枝椏,喜洋洋地挺拔起來。芳草連天的原野,綠色漫上了丘陵圓滑的山脊,偶而也見到幾叢紅黃雜間的樹木,在萬綠的包圍里顯得孤寂無奈。嵐霧剛剛散去,我踏上濕滑的草坡,望見一條窄而彎曲的河流,并不湍急的流水返照出天色,河邊每隔幾十步築有供人垂釣的木制平台,已經有人靜靜坐在那里等候鱒魚上鉤。
陽光下牛群嚼草,羊羔蹦跳,清晨的微風吹來,帶來一股牧場青草的香氣,甚至還隱約帶來農舍里飄出的烤「司空」的味道,望上去那精緻的房子是那么遠,窗前還亮著暖黃的燈光,但閉目想象一下,卻仿佛見到壁爐里的余燼,可見桌上擺著剛剛擠下的新鮮牛乳,還有奶油果醬,正待著睡眼惺忪的一家來享用。
凝神諦聽,寂靜中除了一兩聲清脆的鳥叫,可以聽見河水流過的喧響,還混雜著林梢葉片的絮語。感覺到有股愜意遍佈全體,如此舒泰,如此輕快,一次旅行,只要用心,是可聽,可見,可嗅,甚至可以感覺出何為美的。
瓦卡塔尼(Whakatane)是東岸不可錯過的海濱小鎮,盡管鎮中老宅櫛次鱗比,古風猶存,但她那停泊著無數遊艇的港灣,總使人聯想起時髦的奥克蘭。風浪不小,護波堤里面的大小遊艇都上下搖晃,風速計飛快旋轉。除了本地人的船,其中有些不起眼的遊艇,曾經數度環球航行。個人判斷,甲板上還放著躺椅的,多半是用來欣賞海上落日而不是遠航的。
因為初到此地,還鬧了笑話。行囊中帶有一本遊記,美國的羅林斯‧韋描寫城中Strand路邊有塊巨石Pohaturoa,是毛利勇士刺青、洗禮的神聖場所,Ngati Awa部落的首領就在此石上簽置懷唐伊條約,未了他還特別說明「海水總是不高於這塊岩石」。
從瓦卡塔尼龐大的旅遊資訊中心里走出來,在夾著雨絲的強風中尋找「聖石」,除了一列列門面精緻的店鋪,哪里有刺青和簽約的大石頭?!失望之餘正欲離去,坐在車內抬頭望見眼前居然有座石山,正是Pohaturoa,石縫還生滿草木。
下車再望去這高達幾十米的「聖石」,回味著那句「海水總是不高於這塊岩石」的話,我會心地笑了,知道被作者幽了一默的,當不止自己一人。
八百年前,毛利勇士Toroa率家人划著獨木舟駛入河口,把女眷留在船上,自行登岸拜會酋長。豈料獨木舟隨退潮的水流漂入海中,危急中勇士的女兒Wairaka打破女人不可掌舵划槳的禁忌,振臂高呼﹕「E!Kia Whakatane au I ahau!」(讓我們象男人那樣吧!),把船划回海邊,此地因而得名瓦卡塔尼,意為「象男人那樣」。
和雄風十足「象男人那樣」的瓦卡塔尼相比,奥波蒂基(Opotiki)更象個沉默寡言的老嫗,羅林斯‧韋的書中形容該鎮「害羞而可愛」,并不貼切。奥波蒂基鎮小而充滿毛利傳統風情,街道兩旁聳立著高大的柱雕,駐足細看,會讀出許多毛利傳說。雕像上男女身都有,面目看似猙獰,但瞪眼吐舌,可示怒退敵,也可迎賓接客,是給你一矛還是与你踫鼻,全在乎來者居於何心。
毛利族這種警覺自強不甘凌辱的性格,也顯現在毛利先知Te Kooti身上,來東岸旅行,對這位先為武士後成先知的傳奇人物,不能一無所知。他因支持吉斯本Hauhau起義被捕,一八六五年流放至查塔姆群島。在島上Te Kooti創建Ringatu教派,并在兩年後策划驚世大逃獄,率二百余眾囚徒劫持Rifleman號回到北島,一路攻城掠地,大敗英軍。Te Kooti被赦免後致力傳教,一八九三年去世,信徒將其巳下葬的遺體掘出复又秘葬,迄今無人知其墓塚所在。
奥波蒂基的Whakatohea族毛利武士曾經參加過十九世紀未的土地戰爭,饒勇善戰使他們成為當年英國遠征軍敬仰的「真正戰士」。他們對出賣自己族裔的叛徒,嚴懲不貸。一八六五年,該部落派出武士,在鎮中殉道者聖斯蒂芬教堂暗殺被怀疑當了政府密探的族人Rev Corl Volkner。椐說佈道壇付近至今仍可見叛徒的血跡。
我在這座白色小教堂門前停住了腳步,主日崇拜剛剛開始,贊美詩猶如一片天籟,從五彩的玻璃窗內飄出來,我坐在門外的木凳上,聆聽莊嚴而嘹亮的歌聲,透過路邊色彩斑駁的毛利雕柱,可以看到對面博物館的櫥窗,一對歐裔老人的塑像,斜靠在老式的躺椅上,許多殖民時代的舊物,堆放得雜亂無章,蒙塵寸厚,一派凋零。歷史,倒底給我們留下多少可記的往事呢?!
庫克船長三訪纽西蘭,帶來自然科學啟蒙,後至的殖民者帶來歐洲農耕与工業技術,且以「偉大的進取開發」自居。但很多人不知道,其時原住民毛利人并非野蠻人,他們是最早的「星際航行家」,也擁有自己的宇宙哲學与文化,只不過在不速之客面前,不具備影響、改變外來文化的能力,因而失去左右自身未來的權力。
區區兩百余年間,文明与野蠻犬牙交錯纏鬥,殖民者与原住民皆曾經歷之,兩者都曾有過野蠻与文明、慷慨与貪婪、智慧与無知的一面。我在南太平洋生活的經歷,亦使我畢生都尊重珍惜這里島民擁有的文明、慷慨与智慧。直到今天,他們身上的良善、樂天、大度与超脫,仍足令許多自翎發達族裔中人汗顏,自愧弗如。
念及於此,盡管聖斯蒂芬教堂眾信徒已四散,仍婉拒了門前老者的邀請轉身離去,那灘密探的血,不看也罷。
為了一睹懷阿埃卡峽谷(Waioeka Gorge)美景,捨棄從東角去吉斯本,改途經二號公路。在濛濛春雨中駛入青山夾道的峽谷,馬上就感到不虛此行的驚喜。沿著佈滿灰色卵石的摩圖河前行,時可見身著橙色救生衣的泛舟者,揮動槳桿,隨激流起伏漂游。峽谷一帶經過殖民初期濫伐,山中巳少見喬木巨樹,如今這里已是國家自然保護區,經過多年養息經營,今又樹密林深,鳥雀啁啾,滿目蔥郁。
在這條絲帶般的公路邊,見到一座荒廢的吊橋,走在它的木板上,可以聽見生鏽鋼纜在重壓下發出的「嘶嘶」聲。橋那邊的山中,曾有過一批移民屯居墾荒,砍伐林木,種植放牧,經過數年艱苦努力,終無法維持生計,遂忍痛放棄所建家園他遷,惟留下這道吊橋在歲月風雨中日漸殘破,從橋頭的幾幀舊照上,還依稀可辨那些牽著馬車從橋上走過的先民的面目,河谷中仿佛又迴響起丁丁伐木之聲,有種夢破的淒愴,隨山林的風在耳旁嗚咽。
道路穿出山谷,灰濛雨絲被擋在高山那邊,輪胎在路面上摩擦的「沙沙」聲,輕快又悅耳,陽光也透過雲層射下來,如大師神來之筆,略蘸油彩,輕塗淡抹,瞬間激活了車窗外這幅色彩豐富的美圖。山勢漸复平緩,重又見牧場的綠地牛羊,待路的兩旁躍現一片果樹繁花与葡萄籐架,吉斯本就在望了。
路經一家鮮花盛開的院子,綠茵上毛利孩童逐球嬉戲,成人散坐在宅前門廊台階飲酒取樂,樹下有女子彈琴輕唱,內子動情地說,多麼和諧感人的家園之樂啊!
回首再望那生趣盎然庭園,早已遠了,「這本來就是毛利人的家嘛,焉能不樂?!」我心中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