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未俱樂部的舞池邊,來了頗受歡迎的小樂隊,這里的常客威廉黃也為我訂了座,前幾天他剛与太太在這里慶祝抵紐七十週年。夏日夕陽的余輝,從窗外照射進來,映亮了壁上那一行金句﹕「讓我們忘記吧!」那些從世界大戰炮火下退伍的軍人,組成這個俱樂部,手捧酒杯,閑話當年賈勇,追憶袍澤情誼,忘記對敵的仇恨,忘記戰爭的殘酷,忘記心靈的創傷,只有一點絕不可忘記,那就是和平的彌足珍貴。
歲月流逝,將士一一老去,如今雖滿堂賓客,座上皆白髮之人,大多已未身歷戰火了。
一管色士風,吹出略帶憂郁滄桑的前奏,穿銀色背心的男歌手,唱起老歌「梅姬,當你和我年青的時候」。一縷哀弦,動人心魄,久未与妻共舞了,兩人相擁起舞,幽暗里她的目光閃爍著昔日的秋波,數十載与她走過的天涯路,所有的足跡俱現眼前。不能忘記在紅色風暴尚未結束的年代,我們偷偷相愛,在白雲山麓的明珠樓下,輕聲吟唱的也是「梅姬,當你和我年青的時候」這首歌﹕
「我今日上山漫游,
眺望山下景致,
小溪蕩漾水車響,
仿佛當年同游時,
往日雛菊遍地。
如今暮林無春意,
歲月像無情鐵筆,
在我臉上留痕跡,
人們說你我已年老,
但你依然如前年青美麗,
如今我們白髮如絲,
多少人生滄桑巳經歷,
我們歌唱幸福往昔,
歌唱我們少年時……」
更不能忘記,和她走過那條綠蔭斑駁的山徑,漫步溢耳松濤中,我們黑髮如油,肌膚光滑,血管中的血液都飽含活力奔流沸騰。我告訴她內心那個執著的夢----追尋高更与馬蒂斯到「畫家的調色盤」南太平洋去。當時國門锢閉,遠行不得,惟有寄望偷渡。她縱有萬般不捨,又憂慮途中遇九死一生之險,但為圓我夢,仍忍痛送我上路。
在我們心目中,這次出游將是最後一次,彼此的承諾都在這首老歌之中,縱使在此亂世離散,也要相互忠誠,始終不渝。年少經歷過生離,老來臨近死別,方能畢生恪守真愛。
她在樂聲中旋轉,裙擺下渾然天成的足裸仍玲瓏而光滑柔軟,摟著她豐腴的腰肢,起舞間她与我也仿佛變得年輕,其實老了又何妨?白髮於我是一種榮耀,可努力讓它帶有富於詩意的智慧,而非不甘寂寞的矯情,正如那位作家所言﹕「一個知識份子老來只剩下一頭白髮、一张書桌、還有一掌伴讀的孤燈,這是他最後的財富,遺憾的往往是後遺無人。」當我們看盡紅塵生死,深知人生無常,在難掩內心寂寞之時,何不也把來這世間走一遭,把人生的情与愛,視作一段難得的奇緣巧遇好好去珍惜呢?
在今人將情場當成麥當勞,把愛情當快餐,用三分鐘速戰速決之的年代,世風日益放蕩流遯,誇誕輕浮。愛侶与夫妻之間,情感的濃度与牢固性,与存款的數目、住宅的面積成正比。人們不再珍惜元稹在《遺悲怀》中所吟哦的那種深刻真摯的情感,他因事業無成,令妻子在貧寒中死去,後來詩人用「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絕句,來表達對亡妻情真意切的懷念。
我還想起英女皇,許多年前在南太平洋島國的海濱曾見過她,這位矮小但雍容華貴的婦人,受到島民以傳統儀式伏地恭迎,可能是見到唯我立而不跪,擺脫前呼後擁的扈從,她走過來与我交談,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當時她才年過半百。而一九四七年下嫁菲腊普親王時,她還未滿二十一歲。二零零七年兩人慶祝鑽石婚,曾雙雙回到當年共渡蜜月之地,又在漢普郡的布羅德蘭重拍蜜月照片。
六十年前那张蜜月照或已泛黃,但兩人仍穿著當年的衣飾,四目相視脈脈含情,窗外樹影婆娑綠蔭濃洌,女皇還鄭重佩戴上六十年前的項鍊与胸针,雖兩人皆已老矣,然愛情卻歷久如新。頂著熠熠閃光皇冠的女王亦如常人,私底下暱稱皇夫「小香腸」,而菲腊普親王則稱女王為「小餅乾」,鶼鰈情深,恩愛逾恆,感動世人。無論皇室貴冑,抑或黎民百姓,都會有情,均須珍惜經得住歲月磨蝕的真感情,方不枉此生。
一曲終了,穿背心的歌手於掌聲中謝幕,挽著妻子步出舞池,夏夜晚風吹進窗來,拂起她一頭秀髮,「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就是幾十年!」妻抬頭回眸望著我說,眼角的魚尾紋如漣漪般蕩漾開來,但在我眼中,她貌美如昔,魅力猶在。
「再過幾十年,我還是与妳共舞!」我笑著答她。
眼前忽然再現當年依依話別那條難忘的小路,如果可能的話,在生命的盡頭,我會守候在路的那一端,靜待与妳共渡來生。我們將重新擁有一個不必偷唱禁歌、投奔怒海的青春,讓我夜夜為妳歌唱、舞到天明,有聲有色地再活一次、再活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