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鬼夜
橫渡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晚上,大伙在南彊的民豐縣旅宿了一宵,打算翌日清晨起程前往南彊的重鎮城市──和田。
民豐的街頭儼然是維吾爾族人生活的小縮影。抵達民豐的黃昏,眾人在維族人的市集上隨意蹓躂。街道兩旁是在叫賣的小攤子,賣的大部份是新鮮或已曬乾的水果如香梨、哈密瓜和葡萄。許多婦人在大街上架起炊具煮食,令人垂涎的香味繚繞在每個街頭的轉角。路上,可看到黝黑的毛驢拖著大大小小的木頭車載著不同的貨物施然經過,街上的維族男女個個高鼻深目,少女們都像在火焰山上遇到的阿密娜般穿著豔麗緞面的五色彩衣,頭戴毛製的小花帽,辮子垂掛。細看下,少女們的眉毛竟一色以黛綠的顏料連在一起,看上去充滿異域風情的嬌俏和神秘。馬康看著一群群青春少艾的維族少女施然走過,想起嬌媚的阿密娜,不覺出神。
民豐是個名副其實的小鎮,鎮上只有幾家小型餐館。大概因為在沙漠的烈日下跑了一整天的緣故,入夜後,小林沒安排大伙到鎮上的館子吃晚飯,只在下榻的小旅館點了簡單的菜餚果腹。那旅館真小得可憐,一幢兩層高的小磚房裏只有十來間客房。管理客房的男子經常把一塊開了十來個小匙孔的大鐵片帶在身上,十多條完全相同的門匙如一條條已曬乾的銀針魚般掛滿銀片。男子走動時,門匙碰在一起,發出啞然的叮噹聲。房間內除了床和浴室,幾乎什麼也沒有。旅館的空氣飄揚著一股不尋常的霉味,整幢樓房都彷彿在發霉。
這頓晚飯每個人都吃得很少。晚上十時多,大伙從用膳的飯堂回到接待處,想找那掌門匙的男子。那男子卻已不在,高向洞開的內堂叫了幾聲,未幾,一個穿暗色衣裳的維族女孩才緩緩地從櫃檯後冒出來,一言不發地領著大伙走上了黑暗的走廊,默然地替我們逐一打開幾個房間的門。房間內一片漆黑,透出一股令人惶恐的空洞。我和阿努被分配到最後的房間去。驀地,一股強烈的不安襲上了我的心頭。
「可以換房間嗎?」我一把扯住正要轉身離去的維族女孩的衣袖。
維族女孩回頭,在陽光下如綠寶石般晶亮的眼睛此刻漾著謎樣的黑,那黑仿如一個無底洞,深不見底。
維族女孩沒有答話,也沒有搖頭,彷彿沒有聽懂我的話。
「有事嗎?」阿努在房間內問。
「你有異樣的感覺嗎?」我小聲問。
阿努怔了一下,迷惑地搖了搖頭。
是心理作用嗎?我深吸口氣,又用力吐出來,嘗試說服自己。
只是留宿一宵而已,明早清晨便離去。只是一個晚上。我重複地對自己說,彷彿要肯定什麼。
阿努已張羅著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行李,我只好懷著忐忑的心情踏進那令人不安的房間。
「午夜前──最好──趕快──睡!」
誰?!我猛地回頭,維族女孩已消失,只有昏昏黃黃的壁燈閃著異常微弱的光。原本所有洞開的房門彷彿都在一剎那被緊緊地關上,走廊上嗅不到一絲「人」的氣息。一陣強烈的恐懼迅速在我的體內流竄,我像要驅趕掉什麼,便以最快的速度,把房門用力地關了,發出一聲轟然巨響!
「怎麼了?」阿努從浴室裏把頭探出來,驚問。
「沒事……」
「真的嗎?」
「真的……」
「那我先洗澡。」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應。
阿努把浴室的門輕輕帶上,不久,如常傳來水珠灑在石磚上的聲音,像一顆顆玻璃珠兒被打翻在地上。
聽到灑水的聲音,我稍稍感到了安心。然而,空洞的房間裏現在只剩我獨自一人。我下意識把背靠在牆壁上,帶了亳無必要的、小心翼翼的姿態坐在床沿的一角。
到底怎麼回事?我簡直感到莫名其妙。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只知現在唯一的願望是阿努儘快出來並回到我的視線範圍內,那怕他什麼也不說……。我一向獨立,懂得、甚至享受照顧自己,因此從沒有想過,竟有這麼的一個晚上,另一個人的「純粹存在」對我竟如斯重要!
在接下來的二十來分鐘裏,我一直緊緊地盯著浴室那扇沉默而漠然的門,彷彿只要一霎眼,它便會消失掉──連裏面的人一起消失。
像有一個世紀之久,阿努終於從浴室裏出來,換上了充作睡衣的汗衣和短褲,頭髮上的水珠沿著他瘦削的臉頰滑下,滴在他的衣領上。
「你的臉色很蒼白。」阿努看起來有點憂心。
「是嗎?」我把雙手貼在臉龐上,我的臉在發燙。
阿努沉吟片刻,忽然走向房門,說: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瑪雅或依芬麗來……」
「不!」我神經質地嚷起來,餘音劇烈地震動了空氣中冰冷的粒子。我意識到自己的失儀,便壓低了聲線,幾乎帶了哀求的說,「不要出去好嗎?」
阿努果然停下了腳步,像女孩子般又深又大的眼睛透著憂慮的神色。
「如你離開了我的視線,我心裏會慌。」我舔舔發乾的嘴唇,坦白告訴他。
「那我不離開這房間就是!」阿努立即說,像一個承諾。
我點點頭,站起來,拖著腳步走向那熱氣早已消散的浴室。一陣冷風從浴室裏大開的窗外飄進來,我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可以一直待在浴室門外跟我說話嗎?」我再次回到房間。
「當然,」阿努從手上的旅遊雜誌中抬起了頭,像聽到天下間最自然不過的事,「只要你喜歡!」
隔著門,我和阿努聊了一車子話。各自睡覺前,又聊了一會。
阿努的雙眼開始不停地流眼水,那是眼睛太累的緣故。他怕掃我的興,直說沒相干。
「已太晚了,睡吧!」我歉然,主動終止對話。
「不要緊,你喜歡的話,我們可聊至天亮……」阿努勉強打起精神說。
我向阿努投去一個感激的笑,只好推說我也累了,好讓這好心腸的男孩安心去睡。
阿努不再堅持,關了自己那邊的燈,把我的留著。
我呼了一口長長的氣,閉上已累得發澀的雙眼。很快,空氣中傳來阿努輕而安詳的呼吸聲。我蜷縮著身體,把自己緊緊抱住。是真累了吧,我也迷迷糊糊地睡了……
……
……
……
「已睡──了嗎──?」
「睡得──真甜──!」
誰?!誰在說話?!我霍然驚醒,冒出一身冷汗。我張著眼睛,眼前卻一片漆黑。我伸手想捻亮床邊的燈,卻怎麼也觸不到那開關。
我記起睡前這燈是亮著的。是阿努見我睡了,替我把燈關掉嗎?
我嚥了一口,不敢多想,強迫自己再次入睡。可是,心越焦急,腦袋卻越清醒。
「阿努?」我無法可施,只好在漆黑中向阿努求救。
沒有回應。
我仔細傾聽,沒聽到阿努輕緩的呼吸聲。
「阿努!!」我把聲音提高,再喊一次。
還是沒有回應。
阿努仍在嗎?抑或鄰床的不是阿努?!
我忽然心慌起來。恐懼壯了我的膽,我深吸口氣,以最誇張的動作翻身下床,跑到阿努床前,向著他耳朵的位置一疊聲地大喊,一面用力地搖撼他裹在被窩裏的身體:
「阿努──起來!!──起來!!」
阿努悚然驚醒,一伸手,把床前的燈一把亮了。發黃的燈泡發出一團模糊的光暈,房間森然的面目再次呈現眼前。
大概一時間適應不了那強光,阿努瞇起眼睛,問:
「發生了什麼事?」
是阿努的臉,是他的聲音。一切如常!我一顆心登時如釋重負。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誠心道歉,卻掩不住內心的安慰。
阿努搓搓眼睛,已完全清醒過來,也不怒我橫蠻,坐直身子便問:
「睡不著吧?」
「還有多久才天亮?」
「現在才零晨二時十分,」阿努瞥瞥腕上那永不離身的行軍錶,「大概還有三個多小時吧!」
我「嗯」的一聲,不再言語。
「你怕黑。」阿努說。
「本來不怕,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苦惱地把這客房環顧一遍。這房間除了我和阿努,還有誰?
我不敢想。
「要不要看電視?」阿努提議。
如此心情,怎麼看得進去?我搖了搖頭。
「想聽音樂嗎?我替你去背囊取好嗎?」阿努永遠為他人設想。
我苦笑,仍是搖頭。現在,我需要的是比平日更敏銳的觸覺,好時刻感受身邊事物的存在和變化。由陌生的歌聲把身邊的世界完全隔絕,不是更可怕嗎?一想到午夜時分,有生命的都沉沉地睡去,沒生命的卻在耳畔不斷漠然地反覆頌唱……心裏便有了發毛的感覺。
我明白阿努已盡了力。為了掩飾內心的惶恐,我刻意顯得滿不在乎,笑說:
「沒關係。真抱歉,把你吵醒了。你睡吧,我就這樣坐著想想事情,再看著天邊發亮也不壞……」
「那我也不睡,我們來繼續聊天,好嗎?」比女孩子更善解人意的阿努說。
還有比這更令人安慰的建議嗎?
零晨二時三十分,我和阿努從新抱著膝,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天南地北地閒聊。我們談工作和旅遊,說兒時的趣事,還有喜歡的運動和最害怕的動物,甚至談到了平日看什麼雜誌、與同事相處的情況、西行後是否仍有年假……。時間惡作劇似地溜得異常緩慢。零晨三時五十分,所有可聊的話題彷彿都已聊盡,兩個人的喉頭都如一口枯竭了的井,再沒什麼可以提出來了。最後,兩個人只能默然地守著清冷的房間。
阿努大概在想,如此這般待著終不是辦法,索性鼓起平生最大勇氣,說:
「假如不太唐突的話,我倒有個提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