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死亡急流(續)
當晚,我們被迫滯留在蓋孜峽谷的驛站。高向附近的族人租了兩個簡陋的房間借宿。房間從前是屠宰房,撲鼻是一股宰羊的腥臭味。以泥和草砌成的牆壁和腳下的泥地都在滲水。房間外倒掛了一隻剝了皮的羊,在昏黃的燭光下不住晃動。
五女上路以來首 次同睡一房,我和瑪依三人擠在一張簡陋的雙人床上,葉敏佔了最近門邊的單人床,白楊只好要了在房間最裏那張。房內沒有電燈,只有兩支白燭的光把人的臉照得又青又白。男士們的房間連白燭也沒有,高和馬康把幾塊木板拼在一起,當作臨時睡床。教官因傷口發炎而發起高燒來,依芬麗從附近的族人處取了些乾淨的白紗替 他包紮了傷口,瑪雅則堅持要他吃下兩顆退燒藥才讓他睡。入夜後,除了教官因傷口作痛而發出的、明顯被壓抑著的呻吟聲外,半點聲息也沒有。
這夜,我一直沒有睡好。腦海中反覆響起高臨睡前,在青燈下咬著牙齒對我們許下的諾言:
「老天庇佑,明日我定要帶你們走出這鬼地方!」
蓋孜的夜如潑墨,又黑又深。不知什麼時候,葉敏悄悄地翻身下床,也不披外衣,躡足走出了簡陋的房間。
凌晨時分的風帶了股狠勁,葉敏雖衣衫單薄,倒是毋懼寒風。她靜靜地走向驛站外一個以木搭建的小涼亭,心裏無聲無息地升起了一絲喜悅。她猜得不錯,高就在那涼亭裏,正背負著雙手,彷彿在沉思。
「睡不著?」葉敏靜靜地繞到高背後,聲音溫柔得如晚間的風。
高抬起沉著的眼眸,見葉敏翩然而來,並沒有顯得太意外。
「明天真可以返喀什嗎?」葉敏像很隨意地問。
「這要看大伙的造化。」高低聲答。
葉敏點點頭,一雙晶亮的眸子坦然地看進高的雙眼,忽然說:
「我們會平安回去的,因為我們有你啊!」
高沒有答話,也沒避開葉敏的凝視,歲月的痕跡和臉上的風霜在月色下化作一絲可堪依賴的沉穩。
「對了,我要感謝你,」葉敏頓了一下,刻意說得輕描淡寫,「謝謝你今天在斷河救了我!」
「葉敏,明天的泥石流並不是個玩笑!」高稍稍提高了聲線,語氣認真得連身邊的空氣也肅然起來。
「如我再遇上危險,難道你會就手旁觀?」葉敏似笑非笑,拿詢問的眼光問高。
「生命於你,是如此不值得珍惜嗎?」高皺起眉頭反問。
「不,正因為我愛生命,我珍惜生命,我更應為自己爭取幸福!」葉敏朗聲說。
「但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高搖頭,嘆息道。
「我只知你值得一個更匹配的女人!」葉敏的話如一柄利劍,戳破了一路上兩人之間那方薄紗。
高沉默了,眼裏的火焰漸漸熾熱起來。
「你誤會了!」
「我誤會什麼?」
「我救你,因為我對你的安全有責任!」
「只因為責任?」
高沒回答。
葉敏的胸部微微地起伏,目光漸漸流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銳氣:
「假如,明天我與她一起丟進泥石流中,你會救誰?」
「你不認為這種問題太幼稚?」
「明天也許便山窮水盡!你又何妨讓我幼稚一次?」葉敏說得激動。
高再度沉默。
「你──救──誰?」葉敏刻意拉長了聲線。
高深吸口氣,看牢葉敏那雙燃燒著熱情與任性的眼睛。
「救你──」高平靜地說。
葉敏閉上眼,感受著這句話帶來的震撼。
「──然後回去跟她在一起,不論生──抑或死!」
剎那間,葉敏從天堂掉進了地獄。她面如死灰,俏麗的五官此刻痛苦地絞在一起。
「你今天為何要救我?」葉敏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你為何不讓我死?!」
「葉敏,不要這樣……」
「在民豐鬧鬼的晚上,你為何願意到我的房間去,為何願意陪我至天明?!」葉敏抱住頭,叫得歇斯底里。
「因為你所渴望的,我永無法給予!」
葉敏感到自己失 去了所有力量,她跌坐在地上,長長的睫毛一扇,迸出了兩行淚。她從小出落得如太陽花般明豔,而且性格剛強,一直只有別人為她而傷心,可是,現在眼淚卻如一群不爭氣的小鬼,撲撲簌簌地滑了一臉。一片月色流瀉在涼亭的石路上,葉敏臉上的淚珠一閃一閃,如點點脫落了的魚鱗,有一絲淒然的美。
高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葉敏在抽搐的肩頭上。
「葉敏,你值得一個很優秀的男人去愛你……」
葉敏沒有動。她在等待黑夜中最深而又最無奈那聲嘆息,像個在等待宣判的罪人:
「……可那福分,我此生無緣給予……」
翌日天未泛白,大伙已收拾細軟,準備隨時離開。每人都狠心地捨棄了在這關頭上用不上的隨身物品。至此,我方知自己的背囊中物,竟全是無助活命的「非必需品」!
「在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一個文人的技能該擱到哪?」我抓起隨我跑了這十多天山山水水的筆和日記本子,有感而發。
「別傻!」阿努把自己的大背囊「咯」的一聲鎖上,打斷了我,「什麼都可丟,文章斷不可棄!你要是怕重,讓我來背吧……」說著伸手要取那本子。
「不!」我卻是不依,「別加重別人的負擔了!」回想昨天高和教官背負著這件龐然大物渡河的驚險,我便為帶了這許多非必要之物而徹底地後悔了。
阿努沒有跟我爭辯,他看著我把厚厚的日記本子跟大家的「捨棄品」放在一起,久久無語。
高大清早便隨驛 站的站長和幾個公安前往泥石流勘探。高這一去,又是另一次令人心緒不寧的等待。大伙向附近的族人買了一些饅頭、粗麵條、雞蛋和餅乾,都不敢多吃,只草草地填了肚子,把食物帶在身上。戰友們下意識知道,今天的路或比昨天更險惡。如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這些乾糧便是活命的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地 溜走,天一點點地泛起魚肚白,始終不見高回來,戰友們的心裏越發納悶。白楊一直獨自在驛站外徘徊。依芬麗心細,把麵條和雞蛋留下一份,勸白楊多少吃一點。白楊卻只是搖頭,深陷下去的眸子透著落寞之色,幽幽地看著留給高那份食物出神。教官的燒仍未退,也沒有食慾,可為了分散席上的不安情緒,一直打起精神與大 伙不著邊際地胡扯。然而,席上的人總是心不在焉,誰也聊不起勁。葉敏今天看上去很憔悴,一直心神恍惚的,對誰也沒瞧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