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一台粉碎搅拌机,把时空、情绪、意识等都粉碎了再搅合成一幅幅的蒙太奇……我常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无论美梦抑或恶梦,有时真切得简直不像梦。
Bamboo客栈的铁皮屋,在劈里啪啦的雨声中,疲劳让我沉沉入睡。半夜时分,我被隔壁的说话声吵醒了。他们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像是西班牙或意大利语。之所以被吵醒,主要有三个原因:
一,经过第一阶段的沉睡后,我进入了浅睡眠状态,易醒。
二,铁皮屋隔音太差。
三,隔壁说话声音太大。
除此之外,雨小了,铁皮屋顶的敲击声变弱,说话者的声音就显得大了。我坐起来,用手轻轻敲了敲墙壁。三次后,才听到隔壁的说话声小了下来。“这些人也不困,也许是在倒时差吧。”我暗自思忖。
我的床紧邻窗子,把窗帘揪开一条缝,夜色因有大山的阴影而越加黑暗。仔细听,有落雨般的喧哗,应是峡谷里奔流的溪水之声。大自然的声音有催眠的效力,一种宽容平和让我再次入梦……迷离中,各种梦幻人生。突然,我看见门开了,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陌生人,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但却看到他的脖子断了,浑身上下都是献血,手里还拿着一把匕首!“你是谁?”我恐惧地问,他指指隔壁。我拼命想站起来躲走,可手脚寸力皆无。他想来杀死我吗?又是谁伤了他?极度的血腥,令我惊恐万分。我挣扎着,祈祷着,希望他不要走过来。只见他在门口抖了抖身子,然后慢慢倒下,他好像死了!我听到很多警车拉着警铃由远而近,很快车在门口停下,很多警察冲进房间,不由分说就把我带走了。
我被带进一个黑屋子里,里面坐满了我的亲人,甚至连女儿也从美国赶了过来。他们都看着我,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却都不说话。我对他们解释:“那个人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杀的!”我一急,醒了……
此刻,天已大亮,我也长出一口气:谢天谢地,幸好这只是一个梦。奇怪的是,我何以会做这样的梦?难道说,我的潜意识里充满了歹毒、怨恨,才梦见隔壁的人被杀死?细思极恐,我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还装着什么妖魔鬼怪。恶言可以定罪,幸好恶梦不会。
雨停了,有山岚微微飘起。Bamboo的早晨比ABC暖和了许多,毕竟海拔下降了1800米。昨天暴怒的天空变得明净、温柔,阳光斜斜地越过山顶,光影里的山川树木都梦幻有致。
昨天在路上认识的河北小李,他的脚踝受了重伤,走路仍一瘸一拐,今天却要赶30公里的行程,我真为他担心。他把没吃完的两包方便面送给我,说两天后回国。“博卡拉、加德满都,我可以美美地吃几顿中国餐了。”小李开心地说,我忍不住偷偷咽了几次口水。
再次遇见那几个烟台老乡,他们要走到Ghandruk,然后包一辆吉普车,当天赶到博卡拉。我和大个子妹妹小梁再次拥抱,互道珍重。
赶早的那拨人走了,才轮到我们吃早饭。我点了一个鸡蛋,一个西藏面包(炸油饼),一杯热牛奶。8点钟,我们出发。离开Bamboo,先下行一段路,便开始不停地攀爬。回头看,鱼尾峰巧笑倩兮,脉脉含情。从Bamboo到Sinuna,鱼尾峰总能看见,它那峭立的山峰,怎么看都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尾巴。走走停停,拍她的倩影。不同的前景,装饰出不同的风情。或温柔、或调皮、或妖娆……正看侧看都好看,浓妆淡抹总相宜。
再次穿过幽暗的黑森林,泥泞湿滑的烂路也再次令人抓狂,但此刻的心情已非比从前。烂路的长度、难度已知悉,且也算得上凯旋归来,所以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周哥穿了一双溯溪鞋,一路走来,他的脚饱受磨难,但周哥从未提起,也从未叫苦。
森林里有很多被砍倒的大树,它们慢慢地腐烂变朽,成为蚂蚁或菌类的巢穴或食物。如果能运出去,木材就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但是,这些地方山太深,没有公路,也没有很大的河流,所以运输木材几乎不可能。这里的生活太原始了,不是贫穷限制了人们的想象,而是大山阻隔了现代文明的进程。
据说尼泊尔缺乏淡水,我都感觉匪夷所思。这里到处都是山间溪流、瀑布、小河,这不都是淡水吗?然而,时间长了我才发现,这些水的盐碱性很大,洗完手,皮肤又干又涩。
最开心的是,每当走出森林,视线开阔处则可见鱼尾峰。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里的一句话:迷失的人总会迷失,相逢的人总会相逢 。自2001年尼泊尔雪山在我心里种草,到2012年,我终于和它们相逢。相逢、迷失,于我都是有温度的字眼。美好的生活,就是和喜欢的相逢,并迷失在喜欢的世界。《挪威的森林》,故事婉转凄恻,讲的是一帮闲人变得神经;尼泊尔的森林,风格则迥异,是一帮又一帮自讨苦吃的“驴子”,每天被trekking(徒步)累得发疯。
是的,Chhomrong,那令人抓狂的两千个台阶,就在前边等着呢,不论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都无法绕过。烈日炙烤着层层叠叠的台阶,人走在上边,就像一条离开河水的鱼。上晒下蒸,汗如雨下,累得没有擦汗的多余力气。腿走直了,也只能咬牙坚持。12时45分,我终于爬上最后一个台阶,到达来时曾住过的客栈。连饿加累,我几近虚脱。老板娘认出了我,很快送来一杯热牛奶。喝下去,倍觉神清气爽。这杯救命的牛奶,让我想到佛祖释迦牟尼。佛祖曾苦修六年,骨瘦如柴,却难证悟。悟,离不开生命的本体。由是,佛陀放弃了苦修,饮下牧羊女那碗救命的羊奶。菩提树下,佛陀冥思苦想,最终得道成佛。
等饭菜的空档,我把积攒的脏袜子洗干净,晒在露台上;又洗了脸,重新擦好防晒霜。自到尼泊尔,我已晒黑了许多,周哥晒得更严重;苏蔓和卡洛斯本就晒得黑,现在也更黑。老板娘很快送来了炒面,一路上,不是炒米饭就是炒面条,我已经吃得够够的。没有蔬菜、肉、鱼、水果……此时此刻,我多么渴望一盆水煮肉片或水煮鱼啊。
饭后,拼起三把椅子,躺着竟也睡了一小觉。现在,我学会了休息。不论环境如何,只要能有个依靠,小睡十分、八分钟,精力立刻饱满。
半小时后,我们再次上路。又爬上许许多多的台阶,来到山顶。苏曼指着前边的两条路:“这一条是我们来时走的路,那一条去波恩山。”波恩山,是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那里除了看鱼尾峰、安娜普尔纳峰,还可以看另一座8000米以上的雪山——道拉吉里峰。两条路一开始隔河相望,不久后便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两相不见。
节气好神奇,才几天的时间,来时青绿的庄稼,此时已枯黄待收。农民是辛苦的,播种、浇水、施肥、除草……再经过漫长的等待,才能等到收获的时节。风调雨顺还好,遇到天灾人祸,所有的劳动就将化为乌有。尼泊尔的农民如此,中国的农民也如此。遇到天灾,乃自然法则,也无可奈何。但说到人祸,便令人痛心疾首。我国六十年代初的三年灾荒,有多少成分是天灾?多少成分是人祸?无论真相如何,一千万或三千万条鲜活的生命被饿死,这个总是不争的事实。
移步换景,一幅田园图画,令人心旷神怡。我站在小路上,看正在收割的农民。他们也像成熟的庄稼般弯下腰去,扬起镰刀,再把稻谷搂入怀中。这情景,即有爱也欢喜。穿过田间阡陌小径,路过很多村庄、宅屋,它们像广袤大地上的纽扣,把世间缀连在一起。
一座长长的石桥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身材苗条,面容姣好。标致的鸭蛋脸上,有双又大又亮的灰蓝眼睛。小巧挺直的鼻梁,鲜红圆润的嘴唇,卷曲浓密的长发……兼有着东方美人和西方美人的神韵,实在令人着迷!苏蔓似乎认识她,驻足与她聊得十分起劲。我也停下来,悄悄地打量她,很想为她拍张照片,又怕唐突了美人。我拽拽苏蔓的衣服:“你问问女孩,我能不能给她拍一张照片?”姑娘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用头巾赶快捂住了脸,对我说:“No。”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只好作罢。
过了桥洞,便走进一个小村庄。几条小石巷,通向一座座石屋的院落。透过石头砌成的矮墙,可见房前屋后的鲜花姹紫嫣红。石板路被踩得流光,一个头顶笸箩的女子迎面走来,我们赶快躲到石墙边让路。她的背影就像一幅油画,我追拍了很久,直到她拐入右侧的那条小巷。
顺梯田翻上一座山坡,几头水牛横卧在路,看我们走过来,也依旧纹丝不动。尼泊尔人视黄牛为神圣,但水牛却要辛勤劳作,肉也可以被食用。同为牛,难道也有种姓?尼泊尔与印度比邻而居,印度教、种姓制、神牛……相同的文化,让两国维持着良好的边界关系;而印度和巴基斯坦,文化差异巨大,边界争端也持续不断。
绕过淡定的水牛,旁有几间农舍,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野蜂巢,引我们驻足观看很久。蜂已飞,蜜已干,但它的气派依旧在。农舍门旁挂着一串红艳艳的铃铛,但房门紧闭,估计人都去田里收割庄稼了吧。
顺着山路起伏蜿蜒,拐过几段有篱笆栅栏的小路,看到远处有两个衣着艳丽的人影,顺着山坡在慢慢上行。相向而行,越走越近,竟是两位老妇人。她们穿着传统的服装,华丽而庄重。通过苏蔓翻译,我了解到她们是去祭拜神灵。如此年纪,竟然翻山越岭,不由得让人敬佩。我对她们伸出大拇指,引得两个老太太哈哈大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我让苏蔓问问多大年纪?是不是姐妹?苏蔓和她们聊了一阵后告诉我,一位76岁,一位78岁,她们是好朋友,不是亲姊妹。在莽莽群山之中,这两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人,带给我巨大的惊喜。我们给她们拍照,她们不仅不拒绝,而且特别配合。我想起那个拒绝我拍照的美女,心里十分遗憾。倒是眼前的老太太即落落大方,又雍容华贵,带给我特别美好的感觉。
牛粪,一路所见很多,但一大滩牛粪上插着一朵鲜花,就不寻常。不用猜,就知道是中国人干的。“鲜花插在牛粪上”,别的国家是否也有这样的词语?中国式的幽默,往往话外有音、言外有意,但总有几分残酷。更有趣的是,在“鲜花牛粪”旁的路中间,一只黑狗在躺着睡大觉。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好狗不挡道”,这条狗,在中国人眼里可不是好狗。
苏蔓走到狗跟前,用手抚弄它;我过来时,它恰好睁开了眼睛。看见我,它一骨碌爬起来,冲着我直摇尾巴,亲热得好像久别重逢。我如此被狗待见,想想也是醉了。它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走,直到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最后,我只好停下脚步撵它:“狗狗,回家吧,再不回去就找不到路了。”它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我,一付很伤心的样子。再走,它又跟着。难道说,它和我前世有缘?或者是,它把我错当了熟人?总之,它一直跟我到了落宿的客栈,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狗狗,难道你迷失了吗?
办好入住,从楼上下来,我看见黑狗还在客厅里,和几只狗一起玩耍。看我过来,它就使劲地摇尾巴,而别的狗则对我无动于衷。晚饭时,我把自己的饭分了一半给它,并劝它:“狗狗,吃了饭回家吧,你的主人找不到你会着急的。”它看看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
晚饭后,我来到房檐下,黑暗里,天空又在飘着小雨。“下雨了,狗狗,你不要走了吧,否则路上会淋湿的。”黑狗似乎听懂了,它安静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感谢狗狗,让我的旅途变得有趣又温暖,狗狗晚安。
(未完待续,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