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上,是天空,天空寥廓而深碧,像海。两只风筝泊在那里,像鱼,都给线牵着,就如刚刚被渔夫钓住,还没有起竿,它们暂时还在无忧无虑地游动。
放风筝的是一位老人,看风筝的是一个孩子。
老人摆弄着木拐上的尼龙线,并不抬头,只凭放出的线的长短和掌握拐子的轻重,他就能断定风筝飞了多高,在空中是否稳定。
“爷爷,再放高点!”木拐不在孩子手里,他只能求爷爷。
尼龙线在木拐上又放开几圈,风筝愈发小了。
“爷爷,再高点再高点!”
“线吃不住劲了。”爷爷不再顺从小孙子的话,“线断了,风筝就回不来了。”
“出去了为啥还要回来呢?”
“不为啥,就因为它是咱家的。就是跌散,也要散在咱家院子里。”
孙子不懂爷爷的话,他想,大雁在天上唱歌,它能把歌声送回窝里吗?
爷爷手艺高,能同时放出两只风筝,一只孙悟空,一只猪八戒。可是方才只顾寻思小孙子的问话,分了心,结果两只风筝先是撞来撞去,很快嬲到一起,孙悟空用金箍棒击打猪八戒庞大的头颅,而猪八戒也不怕它的猴哥,一次次用头颅拱孙悟空的腰,悟空被拱得招架不住,快要跌到地面上了。
“爷爷,一家人怎么还打架呢?它们是要散到自己院子里吗?”
“一家人也分高低。”爷爷嘴上说。心里却想:一家人就相安无事了吗?一家人互相揭短,旁观者更觉得有趣,巴不得他们揭个水落石出呢!
两只风筝一起跌落到茂盛的绒草地上。近处看它们,不过是竹篾、彩纸、细铁丝组合起来的死物,刚才的神气全然没有了,也根本看不出谁的武艺高强。有些物件,从远处看时它才神气;近了,反倒没有意趣,甚至让人生厌。
爷爷理顺尼龙线,风筝再飞起来,孙悟空再次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猪八戒倒还是邋邋遢遢,窝窝囊囊。爷爷是圆心,线是半径,风筝是圆规的一端,爷爷眯着眼,淡淡地看它们快活地在空中画着大圆。
孙悟空头上有箍儿,亮晃晃的,猪八戒却没有。
“他们谁的武艺高?”小孙子问。
“孙悟空。”
“武艺高怎么头上还有箍呢?箍是奖章吗?”
“不戴箍,就不是孙悟空了。”
“爷爷骗人!猪八戒头上没有箍,怎么还是猪八戒呢?”
“它们本来就是一个该戴,一个不该戴。唉,‘该——’懂不?”爷爷觉得孩子越来越不好管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从不觉得长辈会出错。
小孙子沉默了。“‘该’是什么呢?谁让‘该’的呢?”他蒙蒙胧胧觉得武艺高和戴箍有关,可又说不清道不明,他给“该”住了。
放风筝跟玩皮影戏一样,最怕线纠缠。这根那根,横的竖的,粗的细的,纠缠在一起就不是戏了,变成一堆没有用的纸片了,当然也就没有了贵贱大小的分别。爷爷手中的尼龙线牵着风筝,也像玩皮影戏。别看只他一人玩,可看的人多,风筝放得越高,看的人越多。方才爷爷没有玩好,玩砸了。
“不要线您还能玩吗?”
“不行!”爷爷说,“是风筝就得给线牵着,没有线就不是风筝。”
“要是我做一个无线遥控风筝,不用线,叫它风筝行吗?没有线为什么就不是风筝呢?”
“该的呗!有啥为什么的。”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风停了。风筝靠风升举,哪能离开风呢!风筝变得有气无力的了,一副病恹恹、懒洋洋的样子,像离开水的鱼。终于,它们跌落下来。
飞得再高,终归要落到地上的。
小孙子早已仰酸了脖子,他腻烦了。他要一个人在青草地上滚一滚,他要捉只蜻蜓作直升飞机模型,他要捉只蝴蝶给母亲做绣花样子。他丢下爷爷一个人朝小河边跑去。爷爷顾不上朝木拐上缠尼龙线,急忙追小孙子去了。爷爷不放心,恨不能有根线将他牵在手里,像牵风筝那样。“孩子离开大人,还是孩子么?”他这么认为。
“明天还来看爷爷放风筝吗?”老人家气喘吁吁。
“你不用线牵着放,我就来看。”
“不行,那不成放鹰了?”
“那我放,爷爷看。行吧?”
爷爷答应了。
孩子想,风筝真由他放,他就要把孙悟空头上的箍去掉,给八戒戴上,管它们还是不是孙悟空、猪八戒;他要在风筝放起之后把线割断,看谁个靠自己的本领飞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