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一老一小两个瘦小的身影依傍在村口,双眼热切地眺望着远方,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亲人。
好多年前,我在做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时候去过陕北一个小山村做调查,寄宿在当地一个农民的家里。
这个家只有父女俩,父亲上山打石的时候伤了腰,导致瘫痪。小女儿玲玲13岁,在上小学六年级,很懂事,家里家外全部靠她在操持。家里一贫如洗,但收拾得很整洁。
几乎每个黄昏,小玲玲都会用一架底下装有轮子的小木车,拉着她父亲到村口去。在村口通往外面的大路旁,父女就坐在那里闲聊、张望,日日如此,风雨不动。我很奇怪,他们是在等什么人?有一次小玲玲告诉我,她妈妈去了广东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打工,已经几年没有回来了,但偶尔会寄钱回来。“我妈说,等她赚够了钱,就会买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小玲玲自豪地对我说。
在我临走的那一天,玲玲的父亲拉着我的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对我说:“你能不能给我妻子传个口信,叫她早点回来,我们都想她。”他让玲玲即刻写一封短信,附了进去。
回到广东后,由于忙着做自己的调查,我很快就将这件事给忘了。过了很久,我才猛然间想起玲玲父女的嘱托,心中很是惭愧。于是找了一天,带着信按地址去找玲玲的妈妈。在工厂的人事办公室里,我一问起玲玲母亲的名字,几个人同时睁大着眼望着我。半晌有一个女工迟迟疑疑地说:“你是她亲人?”“不是,我只是帮人捎封信给她。”“她一年前因车祸去世了,你现在还来找她?”
去世了!
握着玲玲的信,我心中沉重如山。头脑中无法挥去的是一老一小两个身影,一想起他们那充满期盼的眼光、那令人心颤的等待,我的心就如针刺一样疼痛。我为自己的疏忽深为自责,思虑再三之后,我决定以后每个月以玲玲妈妈的名义给她父女寄一点钱,并附了一封信,意思是她妈妈现在很忙,要我帮她寄钱回家,并叫玲玲好好读书,有什么事就写信来让我转交。做完这件事,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我无法给玲玲父女一个完整的家,但至少还可以让他们存有一份对生活完整的希望——让他们相信,他们最亲爱的人还在远方默默地挂念他们。
自此,我每个月都固定给玲玲寄一笔钱,经常会收到玲玲写的“请转交妈妈”的回信。玲玲每次都会向她妈妈讲述她的学习、她的生活、以及她对未来热切的憧憬,她的父亲偶尔会在信后添上几句——由玲玲代写。有一次,玲玲还寄来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她笑容可掬地站在榕树下,歪着头,天真无邪的眼神里蓄满了乡村的宁静与纯朴。背后用铅笔写着几个稚嫩的字:妈妈,玲玲想你。
时间就这么一年年地过去。事情似乎一切都很平静。看着小玲玲一天天地长大,心情一天天地开朗,我觉得自己真是做对了一件事,心中很是安慰。
后来在一次极为偶然的机会中,我得知了厂里早已将玲玲母亲车祸去世的消息通知其家人,我的内心蓦然一震:我被骗了!编造得多么完美的一个谎言!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像玲玲这么一个纯真的孩子会来欺骗别人的感情。我觉得深深的痛心,难过的不是那些钱,而是觉得自己的爱心被玷污。我怀着难以自抑的愤怒给玲玲去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
一个月后,我收到玲玲的一封来信——
谢谢叔叔这么多年来的关心与照顾。
我今年已经高中毕业了,可以独立照顾自己的生活了。我爸爸也在今年2月份不幸去世,所以我觉得我没必要继续再向叔叔隐瞒事实了。
事实我是很早就知道我妈妈去世的消息,是跟我妈妈一块在广东打工的一个阿姨告诉我的。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哭了很久,我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妈妈有一天还会回来。但当我看到爸爸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等待妈妈回来对他来说已经成了生活的一切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瞒着爸爸。我可以接受妈妈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但我爸爸接受不了。
很惭愧我一直瞒着叔叔,您知道吗,您的来信和无私的相助,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希望。有时候我也真的在恍恍惚惚中相信妈妈只是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打工,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我经常念您写来的信给爸爸听,爸爸也很高兴,虽然妈妈一直不能回来,但爸爸觉得妈妈能这样挂念着我们,他也很心满意足。
……
我爸爸是带着很满意的笑容去世的,去世时手里还攥着妈妈的照片。多谢叔叔您这么多年真诚相助。您寄来的钱我都一一用本子记着,以后等我赚了钱,我一定会还给叔叔。
……
玲玲
读完信,我的双眼慢慢地模糊起来。我为自己的误解深为自责。怎么会是这样呢?一个渴望着完整双亲之爱的孩子,却不得不编造一个泣血的谎言来支撑一个风雨飘摇的家。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样一幅画面:夕阳如血,一老一小两个瘦弱的身影依傍在村口,双眼热切地眺望着远方,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亲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爱更伟大的呢? 一个孩子,可以把所有的泪与痛独自咽下,用快乐的笑容来安慰自己病重的父亲。把悲伤留给自己,把希望留给父亲。
而后这么多年,我经历过人生许多风风雨雨,每当我饱受世事的困扰与烦恼时,我总会不自觉地忆起玲玲那清澈见底的眼睛。那穿越一切的深含爱与痛的眼光,对我来说是一种激励,是一种鞭策,更是一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