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年轻的山羊,通体黑色,只在它的嘴唇处,透露着一丝的白。
它混迹于一群羊之中,在一群羊的夹缝中活着,它一刻不息地奔走,却没有自己的方向。头羊为所有的羊安排好了一切,其中也包括这只山羊一生的目标。生活中,除了它的父母、亲戚、长辈,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把它看得死死的,它没有丝毫的自由。它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混杂在一群羊后头,驯服地前行,像云彩一般,从一块田地倏忽间飘移到另一块田地,从一面土坡辗转到另一面土坡。
即便这样,这只山羊还是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样子来。视线里,所有的羊们都低着头,都习惯地低着头,伏成一种吃草的姿势,一种亲近大地的方式。然而它不,它在行进中高昂着头,端视着远方,仪态卓尔不群,气质儒雅不俗。这在一群羊当中,是那么惹眼,那么醒目,那么特立独行。它知道,它的终身要依附于大地,它的前身后世,它最终的背影也都将消散在这一片大地上,所以它无意背叛大地。只是,生命中另外的一些风景等着它,去亲近,去沟通,去发现。譬如,它一抬头,就很容易地亲近了一缕风,亲近了一只飞在高处的昆虫,亲近了一片还没来得及飞走的云,甚至,它因此而亲近了整个天空。它发现,遥远的天空其实很近,天空对善意亲近它的人没有距离。
在羊们的眼里,偌大的一片原野,只是为长草而存在的,平的地方叫草地,高的地方叫草坡。它们在这片田野上奔波,只是为草而奔波。这只羊却不同,虽然它的胎盘里永恒地涌动着草的气息,但那只是它生命中涌动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会趁头羊不备,突然独辟蹊径跑到另一条路上去,一直跑出很远;有时候,另外的羊在一片肥美的草地上匆忙吃草,它却长时间站立不动,凝神远望;有好几次,另外的羊已经走出很远了,它却不着急,故意落下一段距离来悠闲地散步;在这一大群羊当中,它只有亲戚,没有朋友,它孤单,却并不显寂寞,它影只,却不显凄绝,它在自我的世界里丰富着,它在内心的广阔中蓬勃着。
这是一只普通的山羊,身子娇小而健壮,它并没有在自己任何外在的部分显示出与众不同来。它一样被农人圈在圈里,一样受到鞭子的指斥和吆喝,一样早出晚归。它记住了一些羊,也忘记了一些羊,一些羊来了,又有一些羊走了,生命的来来往往它已经习以为常。它知道什么该擦肩而过,什么该一生相拥,什么该紧紧守住,什么该淡淡丢弃。于是,它的不同,在智慧里,在思想中,在灵魂深处,或漫步,或跳跃,或飞翔,让自我的心灵更加散淡,更加活泼,浮沉无我,止去自由。
就是这只让人陌生而又熟悉的山羊,我见它最后一面的时候,它正在乡村的一片原野上,随着一群羊从一块田地迁徙到另一块田地里去。它们正要攀过一条田埂,另外的羊耐心,持重,四平八稳,移动着碎步,移前脚,跟后脚,琐碎的几步之后,才到了田埂的另一头。而它,只是轻轻地一跃,像一个自由的精灵,在我的视线里划出一道清浅而优雅的黑影来,极短促,只是淡淡的一闪,却给那方空间留下了我平生所见到的最美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