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内功”,我认为古人中谁也及不上苏东坡。他的豪迈与豁达一半来自于生性,一半来自于非凡的经历。
一个没有超凡经历的人是难有超凡的人生感悟的,一个未经风雨洗礼的心灵,也难以得到真正的升华。许多田园派诗人觉得宦海沉浮难料,世事变幻莫测,从而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可是他们真的体会得出“悠然”的心境吗?
苏轼做到了,翻开他的放逐史,你会发现那与游记无异。虽然他有罪在身,生计窘迫,却还在用清新明快的文字记述游历,用潇洒的笔触题诗作文。《题西林壁》是苏轼获罪流放黄冈途中游庐山西林寺时所题: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时的苏轼已经远离了官场,心中是否已经洞明官场上的尔虞我诈,诡怪伎俩?是否已经看清了自己的仇人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致己于死地的真面目?这首诗看似信手拈来,却可以窥探出苏轼的一点心路历程。他虽然丢了高官厚禄,“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也别有一番情致。他的“内功”少了虚浮和华彩,增添了更多的平和与安然。
免不了要提起苏东坡千古流芳的《念奴骄·赤壁怀古》,那一句“大江东去”让多少人的心胸立时豪迈奔放。其中赞颂着英雄的千秋功业,又融入了词人的凄婉之情。评论家们都认为这首词是苏词造诣上的颠峰之作,是他人格上完全成熟的标志。我觉得,这首词更将苏轼厚积薄发的“内功”表现得淋漓尽致。
若论经历和资质,李白、杜甫、曹操、陆游等都称得上是人杰了,但他们的“内功”和苏轼都不一样。李白赞颂的是及时行乐的人生,一生性情放浪不羁,飘飘欲仙;杜甫毕生穷困潦倒,“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永远过着忧国忧民的日子;曹操常想人生苦短,应在有生之年完成大业,虽“烈士暮年”,仍“壮心不已”;爱国诗人陆游的一曲《一剪梅》似乎过于凄凉,“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可是苏轼不同,“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少年公瑾已不复存在,面对滔滔的江水,无奈地笑起了多情的自我。还是还一杯浊酒给江月,还自己一颗豁达淡定的心吧。他不特意追求什么,也不极度地放纵享受,更不会被一时的悲伤失意所羁绊。他用豁达开朗的心胸承受着不平的待遇,淡然地过着平实的日子,并活出了人生的真谛。随着岁月的积淀,苏轼的“内功”越来越深厚和纯真。
《前赤壁赋》中苏子与客的一段对白最能体现出东坡的真性情了。面对清风江月,客心中满怀哀怨,言道连曹孟德这样盛极一时的世之枭雄都难长久,况你我一样“侣鱼虾而友麋鹿”的山野樵夫?客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苏子却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就是说如果用变化的观点看事物,天地万物都是转瞬即逝的;如果用不变的观点看事物,那么物和我都是永存的,无止境的,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这智慧的辩白而心头一震吧?
接下来的一段话更进一步,更加精彩:“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东坡不但坦然地接受了不能获取某些东西的事实,而且又欣然地接受了造物主特别的恩赐,心存感激,有如此心性的人,怎能不永怀一颗平常心、知足心呢?在顺境中,他能感恩戴德,扶摇直上;在逆境中,他亦能逆来顺受,豁达从容。这恐怕就是苏东坡何时何地都能起效的“内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