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宗教的势力是敌不过圣教的。圣人的影响远过于本土的老聃、东汉传来的释迦和明代才传入的耶稣。圣人是至高无上的。对圣人应当规规矩矩,必恭必敬。但是,若不是诚惶诚恐到了麻木的状态,就会发现,所谓“圣人”,常常也是被人逗弄的对象。
明清两代,是以八股取士的。八股文在思想内容上的基本要求是要替圣人立言。题目是从四书中出的,文章则要模拟圣人的口气来阐述圣人的思想,所以也叫“四书文”。当时的读书人,读的是“四书文”,练的是“四书文”,朝于斯、暮于斯,寝食于斯,吟哦揣摩,状类风魔。但是清代的尤侗却从《西厢记》中找了个题目,模仿张君瑞的口气写了一篇八股——《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读着文中“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最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尘灭矣”,不禁莞尔。尤西堂心中另有圣人!“张圣人”登坛说法,大有可观。替圣人立言的庄严性,在这一刻被消解了。这篇八股的流传远比那些正经时文为广,足见拿圣人开涮具有普遍的兴趣。
写这样一篇八股,是一种消解圣人气的玩笑,任意编排圣人的言论也是一种消解的玩笑。
“非礼勿动”是圣人的明训,是那个时代官定的行为准则。官定的行为准则官员并不遵守,却要小民恪守。立法者自己都不遵守的规矩,只配成为一筐笑料。因此这些由大官们在行为上消解的准则,到了小百姓那里就在文字或口头的玩笑中消解了。一位制谜者,给“非礼勿动”四个字作了十分香艳的谜面——“宫娥行步怯冰寒”。谐音为“妃履恶冻”。这样编排圣人,似乎有点不敬,然而还有更邪的:“一个孤鸿带箭来,罗罗呖呖过楼台。老翁病笃无多气,口中连念释消灾。”“我视鱼儿活泼鲜,嘱妇勿把下油煎。听得厨中刀砧响,情愿长斋献佛前。”这两首不大高明的打油诗,前者是《论语》中“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谜面;后者则是猜的《孟子》中“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一句。庄严神圣的语录,变为滑稽突梯的谜语,这也是逗圣人之一法。逗圣人的花样还有许多,故事、笑话、歇后语、顺口溜……收集起来可以编一部有趣的书。
中国本来就不乏文字游戏,在游戏中加入圣人和圣教,我想,是对强制性思想灌输的反拨。就像中国的笑话中,教师常常是嘲讽的对象一样,因为教师正是思想灌输的直接执行者。看来,如果不是依靠思想或人格本身的力量,思想的强制灌输,效果适得其反。灌输力愈大,反拨力愈强。看似轻俏的调笑嘲弄,其实是心底的轻蔑。只可惜掌控制思想灌输的人大致是不懂得这种反拨的。或许还以为他们的灌输已经使圣人的思想深入到人们生活的一切方面哪。所以,历朝历代,禁这禁那,没有禁谜语、禁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