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朝的强健与孱弱,原本在其建立之初就有苗头的。
宋太祖黄袍加身,可谓兵不血刃,就抢班夺权。这也算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流血的改朝换代了。
当公元1127年的巨祸发生时,距赵宋开国,已经过去了151年。历史当然不是简单的因果报应。遥想当年陈桥驿众兵云聚,鼓噪大哗声中,赵匡胤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帝位,委实算不上光明磊落。雀占鸠巢,真可怜见后周的孤儿寡母。想那秦汉隋唐诸大帝国,哪个不是以百战之兵摧折天下,勘定江山,直至宇内澄清,四海宾服的?这帝国雄风,当然不只是通过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得来的。虽然宋相对秦汉隋唐来说有点厚道,但未尝不是因为这厚道,宋朝从开始就显得有点窝囊。
这似乎是一个孱头应有的应兆。
正如一个男人会有他躁动青春期一样,通常在一个王朝勃兴之时,也会有一个开疆拓土的爆发期。“容貌雄伟,器度豁如”的太祖皇帝壮志未酬,烛光斧影之中,赵光义便急吼吼地接过了他老哥的权杖。是为宋太宗。原来卧榻之下酣睡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这也算是历史给世人开的一个黑色玩笑罢。
太宗皇帝雄心勃勃,时时不忘克复天下,重铸华夏金瓯。是以他对北汉的刘钧和幽云十六州念念不忘,真可谓矢志不移了。在经过一个时期的厉兵秣马之后,宋太宗剑指幽燕,誓师北伐。大军初战告捷,固若金汤的坚城太原,迅速被克,北汉灭亡。太宗踌躇满志,趁着兵威正盛,又北击契丹。孰料在高梁河畔,遭遇契丹名将耶律休哥的截击。太宗中箭受伤,十数万大军一朝崩溃。堂堂皇帝竟至身藏驴车方才逃回。
这次北伐挫折影响是相当巨大的。正如一个荷尔蒙分泌过旺的青少年正蒙在被子中,陶醉于“孤芳自‘伤’”的时候,却猛遭当头棒喝,自此体质孱弱,在心理和成长历程中留下了浓重长久的阴影,再也“雄起”不起来了。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笑话太宗的,因为太宗这些主动出击的“壮举”,在大宋以后的年代里几成绝响。自此以后,宋代的“孱头”的征兆越发彰显了,最后终于沦落到心安理得。
太宗以后的诸帝,面对契丹、西夏、以及后起的金、蒙古的咄咄兵锋,只有接连不断的退让失败,纳贡称臣。什么澶渊之盟、靖康之耻、崖山之战,这些令人刺痛的字眼都是字字血泪,真乃奇耻大辱!虽然对外孱弱,不过宋代的中国仍旧不失为一个生活幸福的好去处。宋代是“内秀”的,这不也挺好的么?
凭心而论,后人恨宋的孱弱确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想想看,偌大的帝国,众多的人口,举世无双的繁华,却屡屡被相对来说野蛮落后的外族任意欺凌,怎不让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看了痛心疾首,羞愧难当?不过话说回来,正如一个人体质孱弱,并不能说明他未必不长寿一样,这个弱宋却很“命硬”。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要把这锦缎般的繁华、优雅,国破家亡的悲欢际遇淋漓尽致地撕裂给人看似的。
宋的国祚延续了150余年后,靖康之变爆发。宋北脉南承,气息奄奄,虽然国运唯艰,然而终于一缕不绝,又绵延了160余年,直至陆秀夫背负着幼帝赵昺滔海自尽,这出哀婉的悲剧才彻底宣告终结。
卫国保家,开疆辟土,自然是男人们的分内之事。咳!不过说来也羞,这宋时的男人,何必说他?说来到徒增伤心。不过孱头终归也有自己的性福生活。这歌舞升平的天下原本是醉倒在女子的怀抱里的。
宋词里的女子,便是这潦倒时世男人们的温柔乡,避风港。
宋词里的女子,真真活色生香。正宜琵琶弦上说相思,合着那“春风十里柔情”,终宵浅斟低唱!始共春风容易别。春衫醉拍,检点旧香,这生命长河千百年来流转下来的艳歌,镂金错彩、摇曳生姿,也不比那须发倒竖的男儿们金戈铁马、征讨杀伐逊色呢。
宋词里的女子,是亦真亦幻的精灵。她们或明媚或沉郁,或纯粹或富丽,她们是繁盛的水草,在历史的波影中招摇。些许寥落中却蕴含着无尽的遐想。而所有的诱惑,都来自于文字,这文字蛊惑着你每一根纤细的神经,总之必要你动容方肯罢休。
那宋词中的女子啊,轻巧地挑开你那氤氲的猜想,噬骨地撩拨着那无边遐思的盛开……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情色而小资的画面大家想来并不陌生,事实上就是现代小资们的滥觞。我们在当代美女作家的小说中都看得厌了。似海的深宫,就像一朵暗夜里盛放的花朵,绚烂而颓靡,散发着腐朽的迷醉。顺着这些赤裸着小脚,循着波光流媚的小周皇后们的流韵,我们将渐次揭开宋词中女子那神秘的面纱……
虽然太宗皇帝用牵肌毒药终结了南唐的风流倜傥,南唐遗韵还是如魂附体般地在他的国度发扬光大。
宋词里的女子,是妖娆的。在这一点上她们并不比那些晚唐、五代的前辈们差。
“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妖媚VS孟浪,诱惑也变得那么肆无忌惮的鲜艳。读到这里,我依稀中又看到了一首《浣溪纱》中的场景:那晚逐香车的浪子,东风斜挟的绣帘,还有那妩媚地回眸颤笑,轻佻地戏谑喝斥……难道宋代真的如后来一些人所说的那样礼教森严吗?
宋代有时候给人以礼教森严的错觉,其实宋代的女子并非都是笑不露齿的。相反,她们显得很自由,很自我。我们不妨看一看下面这幅韵律跳荡的“内闱”风光。
“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笑捋花打人。”
娇嗔突发的少女,欲笑还颦,捋下花瓣来责打情郎。白描勾勒,寥寥数笔,少女的娇蛮天真、活泼清纯,便跃然纸上了。其实这首词的后两句还有另外一种版本的,最后两句作“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小唇秀靥,娇花解语,就这么盈盈一笑,花间隐去,千百年而下,还令人看得怦然心动。
宋词中的女子是静美的女子。王尔德说,“少说话是女人的美。”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沉默的女人是夜。或许这沉默也是另一种妖娆?端庄中隐现的妖娆,更富有杀伤力。当这妖娆在揣测者的幻想中渐渐明晰之际,那宋词中的女子,便莲步轻移,从墨香飘溢的书卷中款款走来……
想象是美好的。我从不认为沉默是安全的。相反,沉默孕育着各种可能。它甚至是危险的,这危险中富有挑逗。这样的女子怎不令人心生憧憬与爱慕?
宋词中的女子是油壁车中的女子。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她是来会情郎的么?“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原知道这人生只不过是一场繁华的浮梦,便不辞隔了世来和你相逢……
宋词中的女子是桥上的女子。
我也曾痴想,千余年前,我定是一个高歌泛夜的士子,对着这烟柳画船,神驰天外。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当曙光刚刚点染了天际,我便重扶残醉,来寻那陌上的花钿……
那桥上的女子呵,兀自不肯回首凝睇,只管踏着青石板,提一盏荷灯,走进那曲曲折折的幽巷,留给我的仅是一个弱柳扶风的背影,让我这个红尘倦客生发出了“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叹惋。
宋词中的女子,是青楼中红袖招摇的女子。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五代的浮华并没有成为过眼云烟。依旧是那“翠络金鞍公子马,绿萝芳草女儿裙”的工丽画面。在那些多情却被无情恼的夜晚,我更愿意随着那青衫拓落的柳七郎去倚红偎翠。这些花街柳巷的浪荡子,吹着口哨,循着那檀板清歌,径直去买醉。放逐吧,放逐了男人的身体,连男人的心也放逐了罢!“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南畔去!”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每一个庸弱,毫无特色的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狂想。名山事业,这是社会对男人的角色定位。可是大都不可得。只好将那情怀别寻寄托。
宋词中的女子,是别离的女子。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须知那时候也是流行一夜情的,这些无可救药的精灵,她们风情万种,她们善解人‘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劝酒侑觞,尽诉离肠。谁教这般邂逅,竟付十里春风?
这欲望的、沉沦的、带着堕落的气息与教唆的美……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所谓欢情易逝,莫过于此。无情的何止是时光的变迁,还有人……
也只有如此了罢?也只能如此了罢!各寻各自的笑,各流各自的泪水去罢!
宋词中的女子,终归是我想象中的女子。所以她完美。 而我知道,想象并非事实。事实总是残破的。
恒久的岁月更迭慢慢地变换了你的容颜,
仿佛燃烧的雪、纷扬的余烬,无可挽回地地淡去,
也终于变成了一种告别。
向你那所有短暂的快乐与无穷的遐想,
向你那漫无涯际的青春与白发红颜的苍老,
向你那永世不为人知的心事,
向你那孤独感怀的一切一切,
沉默地作别……
宋词中的女子呵,我们从未相遇过,又何曾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