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餘年前在原居地讀到「讀者文摘」中一篇驚心動魄的文章,描寫墨爾本西門大橋在1970年某月星期五半夜,因濃霧被一艘萬頓貨輪撞斷。在橋上值班的十幾位工人跌落海,不少狂歡後趕回家的車輛駛至斷橋中央紛紛墜進水底罹難。 斷橋前段、駕駛較慢的汽車逃過災難,下車報警並對駛近的快車猛打停車手勢才救回許多人命。移居墨市後首次經過這條大橋,回想那年的災難,心中還惶恐不安。
二十四年前購屋、遷到屋利市定居;左鄰是意大利人,身段不高,英語不太靈光,但尚可和我簡單溝通,未到退休年齡竟不工作,熟稔後詢及從事何種營生?始知他工傷永享津貼,不必再上班。他原來是當年在西門大橋上守橋值夜班工人,災難發生時墮水折斷腰骨大難不死,獲救治癒出院,提早退休。
由於彼此的溝通並不通暢,見面時問問好,居然都不知姓名,我對他提過英文名勞倫斯,他大概也回應了姓名?但因為難記,就無法存入腦內。踫到又是握手又是寒暄,但都是開口先來句hi ! how are you ? 然後再閒扯些不關痛癢之事。
沒幾年他夫婦便移到附近的另所物業,將這空屋出租;但三、五天定必見到他回來,在前園蒔花弄草,真是勤快的人。物業被租、因而我的左鄰換了不少新面孔,有次引來大批警察,乖乖不得了,居然後園種植了不少大麻。也曾經住過一對斯文的韓國年青人,來此修讀碩士。
韓國租客遷離後,意大利佬大事裝修,對我說不再出租了,要給新婚的兒子兒媳長住;果然幾月後那對並未置娴哪昵嗳嗣墼禄貋恚浦列戮印D械纳聿母叽笥⒖ ⑴逆鼓让利悺UJ識後只知他們都有職業,早出晚歸,門前遇到也都很客氣招呼問候,由於他倆英文好,較易溝通,男的叫Raff、女的是Marisa。
他父親依然每隔兩三天就來庭前磨蹭,母親較少見到,若遇到除了笑,幾乎連最簡單的英語也講不來。
十五年前我後園的一顆桑樹長得太粗大,枝椏伸過左鄰,檔住了不少陽光;二月二十三日風和日麗,門前見到意大利佬,他對我建議,最好將老桑略為砍修。我滿口應允,對他說容我找人整理。沒想到他二話不說、轉身進屋抓把斧頭出來,熱情的硬要為我砍樹。知他工傷,再三婉拒,誰知他比比硬朗的手臂,笑吟吟的走到我家後園,揮舞利斧,沒幾十分鐘,那顆樹竟已橫死。
翌日還為此寫下「樹之死」的詩篇,悼唁老桑。詩句二段四行如下:
「瞧那漢子揮斧如風
綠葉飄舞、樹椏折臂
枝幹斷落枕藉縱橫
侵略的樹終於死亡」
詩中「那漢子」就是左鄰這位熱情的意大利佬,往後有幾次要再為我後園砍樹,我再三婉拒了。領情無法還,總像欠了債、心中老不安。
去年忽聞他中風,先住院再移到療養院,每見到Raff,我都會問問他老父的病況,也託他代為致意。年初Raff改行,買回一部中型貨車,當起司機,早出晚歸,見到門前那部貨車,便知Raff在家。
上週、一連幾天,發現貨車並無移動;心血來潮,去敲門找不到人,內子打電話也無人接,再打手機,才知他父親經已辭世兩天。終於在電話中知道翌日舉殯,接電話者是Raff 的媽媽,說明時間和鄰近的教堂。
二十一日星期五下午二時前到達教堂,還真怕找錯地方?入門處有張桌子讓弔唁者簽名,簽名後那位洋人給我一個白信封,以為用來放唁金,打開信封,居然是一張彩照,右下角就是死者,果然是老先生的喪禮。左上角是聖母瑪麗亞,中間全是意大利文,右上是姓名及生死日期。啊!相識二十餘年的好鄰居,竟然等到他要入土的最後時刻才知悉姓名,真是讓我汗顏。
1925年2月21日在意大利Rofrano出生的 Nicola Grosso 先生,2006年7月18日於墨爾本回歸主懷,享陽壽八十一年。從年齡算老先生尼古拉是我的長輩,二十餘年來我真沒大沒小,總是稱一聲「hi」 的和他交往,而他往往都是歡容滿面的把我這個晚輩當成忘年交。
對著祭壇前那個棺槨,在心中輕聲的說:「對不起、尼古拉 、郭羅索先生,到現在才知道您的大名,希望您勿怪,祝您的靈魂早日安息吧!」
一百五、六十位親友坐滿了教堂,我和婉冰迎接所有好奇的眼光;我們像走錯地方的兩位東方人,百多位意大利人和其他洋人的好奇是可以理解,他們在尼古拉生前,大概沒聽聞過老先生還居然認識兩位中國朋友?
年青的神父帶領了大大小小的孝子賢孫步入教堂,鋼琴奏起樂曲,彌撒開始,是用意大利語,我完全無法聽懂內容,唯有辨識到尼古拉、耶穌基督和阿門這三個發音。彌撒進行中我倆隨著眾人時而起立、時而坐下、或劃十字等儀式,當大家頌念經文,唯有三緘其口。腦中一幕幕的如煙往事繞著與尼古拉交往的點點滴滴,砍樹的情境歷歷在目,猶如昨天之事、 、 、 如今老人家已獨躺在冷冷的棺木內,算算他當年在西門大橋斷橋時墜水,若非命大早已仙逝36年了,這36年來可算是白賺回的生命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他滿堂兒孫,殯儀如此風光,也真不枉此生了。
眾人領聖體後,神父把該喝的祭酒喝完了,該唸的經唸了;八位抬棺人中一位是Raff,他哀傷的低首經過,棺木檯出了教堂,放進了靈車。親友們井然有序的慢步出了教堂,我們在人堆中找到了Raff 和Marisa,向他倆慰問,Raff 拉著我們去見他母親,但見老婦人淚痕猶在,和我們擁抱,不斷道謝。
回家途中,我滿腦子仍是這位芳鄰尼古拉先生生前的音容。認識二十幾年,等他走了,即將埋葬前才知道老人家的姓名,真是漸愧啊!我心想尼古拉先生的靈魂會理解,才讓我昨天注意門前他兒子的貨車停了好幾天,才讓我心中忐忑不安,我始能趕上最後對他的追思彌撒。
Nicola Grosso 先生,安息吧!
二零零六年七月二十七日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