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進潘老大在海邊的那所房子,見到飯廳里長桌兩邊已經滿座,一張張古銅色的臉龐上,似乎有些不懷好意的奸笑,我心里就明白今晚不跟這些鬧海的漢子拼酒拼個你死我活,恐怕很難走出這個大門。
英气勃勃的潘老大從台灣帶了一幫人來島上做海參,七、八個精通水性的山胞,還有叫「大頭兵」的阿兵哥,燒菜的姓丘,眾人只叫他大師傅。矮胖身裁的潘太太,年輕時也是桃園一方的小美人,年方十六的潘小姐,就是她少女時代的翻版,豐腴飽滿,胸脯的校服鈕扣繃得緊緊的,令人耽心它隨時會飛脫。
這個組合奇怪的團隊本來還有兩個懂英文与策划的高參﹕王博士和張軍師,如果他們還在,今晚飯桌上坐在潘老大左右的應該是這兩位。据說在島上東海岸搗騰海參時,兩位「高參」籠里雞作反,騙了一筆錢,与潘老大翻了臉。
不諳英語的潘老大,帶著一班兄弟來西海岸撈海參。一個開出租車的印度人阿卜杜,就成了他的「總顧問」,阿卜杜在海邊這所房子也租給他作了總部,潘老大從台灣運來的三條摩托快艇,就搖搖晃晃係在屋邊的淺灘邊。
潘老大是到我飯店用餐認識我的,我給了他不少本地民情的資訊,自此便成頃蓋之交,過往甚密。
從長桌上堆滿的龍蝦、蘇眉、海膽來看,今天的漁獲甚豐,在眾人歡呼聲中坐下,我立馬被灌三杯斐濟啤酒,理由是「遲到先罰三杯」。然後指定我「打通關」,由我向在座十人各敬一杯,他們每人一杯,而我就是連飲十杯。好容易坐下來想挾塊下午才出水的鮮龍蝦嘗嘗,又輪到大頭兵和山胞們「打通關」,每人來我跟前,我都喝一杯,又是七杯。
已經喝了二十杯,瞥見潘老大夫婦和潘小姐,心想「你們可千萬別再來敬酒了!」潘老大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說﹕「好兄弟,我敬你一杯!」我連忙喝下一杯。
潘太太緊接著又來敬,我豈敢不從,好,捨命陪君子,又一杯!
輪到潘小姐啦,本以為小女孩不喝酒,誰知道潘太太笑瞇瞇告訴我﹕「我家小妹是喝酒長大的。」
潘小姐陰險地撒起嬌來﹕「我要叔叔讓讓我小女生!」
「怎么讓?」我反問她。
「我一杯,你三杯!不然你就是大欺小。」
眾人皆呼應﹕「對!三杯,喝!」
「喝!」潘小姐豐滿的酥胸差不多頂過來了,不喝過不去也。
酒過三巡便拉開嗓門唱歌,「阿里山」、「蘭花草」、「酒乾倘賣無」唱完一首又一首。頭暈眼花的我跑出去吹海風,南太平洋的星空像黑天鵝絨上撒下無數鑽石,閃耀炫目,椰林在海風中發出夢囈般的「莎莎」輕響,黑暗中發現阿卜杜和潘小姐在熱吻,我識相地退回屋內。
這樣的宴會每周要舉行一兩次,參加者日增,包括來自付近部落与山胞們相好的土著村姑,連年近六十的大師傅也找了一個。我的「啤酒肚腩」跟我的酒量一起增長,當然不僅是我的肚皮大起來,那些土著村姑中也有人肚子大了。潘老大在弄清楚誰是腹中塊肉生父之後,主持了山胞阿勤的婚禮,小倆口就近在
存放海參的鐵皮屋里搭床建灶,過起日子來。
阿卜杜和大師傅合伙了,大師傅出資(確切點說是付出自己全部工資)
阿卜杜出地,蓋了雞窩,買進二三十只毛茸茸的小雛,養起雞來啦。
每天潘小姐坐阿卜杜的車到城里上學,時而在外面偷情,潘老大夫婦居然懵然不知。
山胞們和大頭兵每天開快艇出海撈參,先前王博士從大酋長處買了一張許可証,獲准捕撈海參。但一日眾人正潛水甚歡,撈出一條條壯如乳豬的海參,一只獨木舟載來兩個土著,喝止眾人并驅逐之,即使出示酋長手諭也不管用,土人說潘老大等人過了界,這邊是另一位酋長大人的水域。
茫茫大海,藍水一片,界在何方?眾人不禁問之。
那土著仙人指路般這指一下那指一下,威脅說再越界者,必鑿船扔人落海餵鯊魚,便划船離去。
潘老大知道土著規矩的厲害,請了一個東邊大酋長叫「王子」的過來幫忙疏通,「王子」剛從父輩繼承大酋長名號,一度被內定為臨時政府總理,是個人物。他拿了潘老大一大摞鈔票,卻從部落中無功而返,「王子」告訴潘老大,這邊的特大地主胖酋長不賣帳,島上誰的地多誰說了算,他也沒別的法子。
自此快艇只能在付近海面轉悠 ,海參產量越來越低,潘老大周轉不靈,快艇賣完一艘又一艘套現。宴會雖還照樣開,但潘太太卻笑容不再,只有山胞阿勤妻子抱出那剛滿月的中斐混血兒來,大家爭著逗孩子,才有了些生趣。眾人不再相互勸酒,即便潘老大舉杯祝酒,很多人只勉強端起杯子虛應故事,我看出散伙的端倪,一再提醒潘老大,但他滿不在乎。
大頭兵數月拿不到薪水,台灣那邊家里來電話催,這邊潘老大又開不出餉,大頭兵開始有些怨言,潘老大在飯桌上便也放些含沙射影指責不忠的重話來。三杯落肚,潘老大提起當年幹「蛙人隊」的威水史﹕「那時候我殺一個人只花兩秒鐘。」說罷雙手還在空中用力一擰,利劍般的目光死死盯住大頭兵。那大頭兵在行伍中只幹到上士份上便解甲歸田,哪里比得上給蔣委員長開過快艇的特種部隊中校潘老大威風,只得把頭埋在臂彎里,然後喝他的悶酒。
各人領不到薪水,幾個山胞先行返臺了。剩下大頭兵和娶了土著為妻的山胞還在等,抱著一線希望潘老大能弄到錢把拖欠的薪水給補發了。
大師傅寄予厚望的養雞事業也泡了湯,阿卜杜沒完沒了詐他的錢,大師傅算了帳,將雞飼料費用加上應付阿卜杜索取的地租水電,養出一只雞的成本高過從市場上買一只雞的價錢。畢竟是年長幾歲,他悄悄溜回了台灣,雞不要了,土著情婦也不要了,那痴心的婆娘還想賴在大師傅屋里住下去,讓阿卜杜一把拽住衣襟,拖出門外推了老遠,只好嘴中罵罵咧咧地回村去了。
那結了婚的山胞阿勤是和大頭兵一起走的,土著妻子抱著孩子到機場送行,一家三口抱頭哭作一團,見者無不辛酸落淚。阿勤對天發誓日後定將她母子接去台灣,那土女只好抱著孩子和希望眼睜睜望著阿勤離去。
團隊垮了,宴席散了,當地常來吃海鮮喝酒的人,都躲著不見潘老大。我卻還去海邊訪他,潘老大夫婦坐困愁城,只靠女兒和阿卜杜那一段情,得阿卜杜寬限了一些時日住下去,不致無家可歸。昔日停泊快艇的淺灣空空而已,惟見阿勤的土著妻子在那里呆立著,身邊有個拾貝的胖小孩,想必就是她和阿勤的兒子了。
潘老大終於在女兒和阿卜杜的情絲砍斷之後,遷出了海邊的住所。之後帶著潘小姐還來過我處,潘小姐少女紅顏早已褪盡,坐在一旁無語,潘太太只攙著女兒的手,好象生怕再次失去她似的。
數年後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又去到那處淺灘,潘家住過的房子門窗緊閉,阿卜杜偷吻潘小姐的角落,長著齊膝高的荒草,連阿勤一家住的鐵皮倉庫都是老樣子。突然很有點懷念那濟濟一堂的晚宴,這些人從遠遠的臺灣來到島上,跟我成了朋友,他們離鄉背井遠走天涯,無非是尋求人生的某些東西,為何命運如此弄人,要令人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呢?
潘老大一家今在何方呢?還有那大師傅,恐已不再養雞,只在台灣某地養老罷了。大頭兵回去後打過幾次電話來,有次可能是不知跟誰「打通關」,喝了點酒,居然在電話里泣訴﹕「大哥,好想你…….」,弄得我也傷感了好幾天。
後來我還見過阿勤的土著妻子一趟,身邊伴著個高大的少年,膚色黝黑,卻是有點東方人的輪廓,大概這就是阿勤的兒子了,因為他對我說﹕「我的爸爸叫阿勤!」他并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阿勤」是這個少年惟一与台灣生父有關的記憶了。
阿卜杜仍開出租車,小分頭梳得珵亮,一次見他旁邊坐著個穿校服的女生,也是胸鼓鼓臉圓圓的,乍看還以為是潘小姐,定下神才笑自已弄錯了。按年頭算,潘小姐早就出嫁巳為人母,阿卜杜身邊這位,乃只是換畫後的新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