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是吃窩頭長大的。 窩頭是用玉米麵做成的。玉米是當時河北農村的主糧,在一年之內,大約有八、九個月的光景是吃玉米。把玉米麵蒸成窩窩頭,玉米渣做成粥,有稀有幹,就著鹹菜,這就是農民的口糧了。這種伙食,這種吃法,當時的河北農民是村村如此,家家如此,並且是天天如此,頓頓如此。到如今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天天吃這一口兒,吃得我是夠夠的,一點兒的胃口也沒有。只是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以及以後的若干年中,才體會出這窩窩頭是如此的香甜,比起現在的龍蝦還要好吃! 用一團玉米麵,捏成一個土丘狀,下面一個窩窩,頂上一個尖尖,扣在籠屜上蒸熟,這就是窩頭了。 “窩頭尖,做大官”是當地流行的一個順口溜,意思是吃窩頭尖,將來可以當大官。這本來是無稽之談,可父親總是本著“信則靈”的精神,拿著當一回事。那時我是老大,還沒有弟弟,只有一個妹妹。父親大概也感覺到他這一輩子是做不成“大官”了,於是就把這做大官的希望寄託在了我的身上。每到吃飯,把一個一個的窩頭尖統統地掰下來,送給我吃。 後來我上了本村的小學,不負父親的厚望,成績不錯。那時每個學期都要考試,並且還要張榜公佈成績,名列最後一名的要在其名字下面用紅筆打上一個鉤,這叫“坐紅椅子圈”,這是很不光彩的事。我則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父親看到我學習成績挺好,那個高興,那“學而優則仕”的古訓,在他的大腦中蠢蠢欲動了起來,認定了我是一個日後當大官的料。 今天我在新西蘭這異國他鄉吹起當年我這年級第一的成績,也確實夠唬人的。 可我要是說破了這真相,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原來我們的小學規模很小,我們年級一共才6—7個人!我在這6—7個人中數第一,還有什麼含金量? 父親卻對我充滿了期望。他老人家上過三年的私塾,翰林的金堂玉馬,守郡的紫幡皂蓋,對他是多大的誘惑!於是他不停地向我講述“懸樑刺股”、“螢窗雪案”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停地向我講述“十年寒窗苦,一朝朱紫貴”,“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這些大得沒邊的大道理。 我在父親的期待中上完了初小,四年後升上了距我們村三裡以外的一所“高級小學”,實際就是現在的小學五、六年級。這所小學每個年級兩個班,共100個學生。依然是每個學期末考試,成績張榜。我的成績繼續領先,有時年級第一,有時第二,也有時跌到十名以外。這成績大致還能讓父親繼續做他的美夢。 我則也初嘗了做官的滋味。原來那時在解放初期,一切要向蘇聯學習。那時不講國情不國情,凡是蘇聯的,就一定是好的,就一定適合中國,一定要全盤學,不折不扣地學。也有人對學蘇聯是否適合自己的國情稍持疑議,則在後來都成了右派。當時小學學蘇聯的一個大的舉措是建立少先隊組織,戴紅領巾。那時還沒有突出政治一說,完全用學生的學習成績界定學生的優劣。因此我第一批就戴上了紅領巾並立刻帶上兩道紅杠,不久又升為三道紅杠。這是我這一生中所獲得的最高級別的“官銜”了。 1955年,我升入了位於縣城的初級中學—交河中學。我們那地方文化比較落後,直到1952年才在縣城建立了全縣的第一所初中,我是這個學校的第四屆學生,編號第16班。我們年級6個班,每個班50個學生。當時全縣小學已經普及,小學畢業生很多,而初中太少,初中的錄取率大約僅十分之一,能考進去有相當的難度。我還是順利考取了。但是一入學不久,便遭遇到我這一生中在“仕途”上的第一個嚴重挫折。 初中新生一入學,不但分好了班,還分排好了“幹部”,誰誰班長,誰誰副班長,學習委員,體育委員,勞動委員,文藝委員等等,全部分配到位。這分派的原則估計就是根據初中入學考試的成績。大概我的入學成績馬馬虎虎還說得過去,結果我一入學就給我安排了一個“室長”的官銜。這室長是個什麼級別的官呢?原來當時我們的縣城很小,學生的家都分佈在全縣的鄉村。因路途遙遠,幾乎全部學生都住校。學生宿舍是大通鋪,每室20個學生,我便是這20個人的一室之長了。 開始自己還挺得意,可是幹著幹著,便有點力不從心了。原來解放前一直兵荒馬亂,農村孩子無法正常上學。解放後,人民政府立刻興辦教育,每個村都建一所小學,幾乎100%的孩子都能入學。於是顯而易見的情況發生了:小學甫一成立,多年沒能入學的孩子一齊湧入小學,從一年級上起。這樣一來,同一個年級學生年齡相差很多。我們年級恰恰是這個情況。到我升初中時,我剛剛12歲,在班上是最小的,15、16則是一般的年齡,就在我們寢室,在被我“領導”的20個人之中,還有一個娶了媳婦的。麻煩的是,室長的職責又都是一些吃喝拉撒睡等一些生活方面的瑣事。實事求是地說吧,室長這事,我們宿舍中誰都 能幹,就我幹不了。 讓我的“仕途”遭遇滑鐵盧的另一個原因是,在我的“領導”下有一個王姓同學,他大我四歲,是我鄰村的人,挺有心計,會走上層路線。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去我們班主任老師的寢室裡坐一會兒,彙報班上的情況,同學們都說他是去班主任老師那裡“進讒言”。 後來不久,班上的幹部就來了個大調整,原班長下臺,由王姓同學代替,我這室長也被“罷了官”。那時我還小,對這件事還挺在意,為這件事竟然難過了好幾天。 在下垂垂老矣。今天我還在此倒騰這事,絕非是我老人家對這些小事至今仍然耿耿於懷。而是由於後來在我見識了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之間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大戲以後,我則在心裡說,什麼路線鬥爭,不過是騙人的鬼話,其實質與中小學學生之間的矛盾鬥爭並沒有什麼差別,只是玩得更加邪乎,檔次高,規模大,影響深遠而已。再說得形象一點兒,在我三、四歲時,幾個小男孩一起玩,弄一些土,然後撒上一泡尿,和成尿泥,玩著玩著,便爭執起來,就為這團尿泥,打了個不亦樂乎。這情形,這性質,與這被稱為路線鬥爭的鬥爭,也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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