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打破了一个纪录。
在我的大家庭里,即父母、兄弟姐妹中,唯独我没有去过老家。自打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沾过老家的土。
而这一天,当“奥迪”摇摇摆摆地爬行在满是灰土凹凸不平的街道时。看着两旁裸砖构建的高大平房像母亲敞开赤热胸膛扑上来一样。我意识到我终于回到了那个最原始而真正意义的“家”,那个图腾飘扬的“家”。
穿过洞开的大铁门,驻守老家一辈子的表哥迎了出来。黑红饱满的脸庞多了些风雨刻痕。从那兴奋发光的眼神里依稀还能辨认出昔日的模样。七十几岁的老人没有了过往的锐气,却更显沉稳,祥和。耳重听眼却不花。拍着我的肩膀,高声大气地说:“这是小木啊!多少年没见了!从新西兰来的吧?可远喽!”他自顾自地一个劲儿地问候着,叨念着,倾诉着,不理会你的回答,也不需要你的回答。只是将他一肚子的思情尽多地倒出来。
他用壮实的大手紧紧搂住我的肩膀,像是生怕我会随时消失似的,拥抱着我走进屋里。
我想象中的冀中平原热炕头没了,烟熏火燎的柴禾灶、裸露的房梁也没了。取代它们的是普通而简单的沙发、家具,还有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
这就是我的家,是我祖辈们休养生息的家,也是我从来没到过的家。她陌生,却没有距离感。简陋,却没有嫌弃感。就像飞行万里,颠簸流离的候鸟,终于安卧在昔日生养它的破旧老巢。
我在这“老巢”里巡视着,希望从“陌生”的家里找到一点父亲许久以前描述的老模样,哪怕是一丝痕迹。但我根本不知道哪些是遗物,哪些是新添。
从我上下扫视房间的神态,表哥猜出了我的疑惑。他拉着我的手走进院东的厨房,在墙角掀开罩布,哗啦地拖出一张矮脚方桌。转身出了厨房,将方桌放在院中,说:“这是你奶奶留下的唯一财产,其他的家伙都让你爷爷换大烟去了。”
这是一张北方炕上的方桌,雕工精细,布局匀称,但经年磨损,已显苍老。浑圆的边角,斑驳暗旧的红漆,已非当年辉煌的模样。它静静地卧在黄土中,任人审视。似乎期待着人们领悟它所饱经的时代沧桑。我轻轻地抚摸着它,细细品读奶奶、爷爷、父亲留下的记痕。一股热流从我心中暗暗涌出,顺着我的手指流向那祖辈们摩挲过的桌面,与他们的痕交融在一起,很紧很紧。
也许是方桌勾起了话头,也许表哥早已“蓄谋”已久,他开始扳着手指头叙起家谱来:你父亲那辈有几个兄弟,下面有几个子女,也就是你的堂兄弟们,他们有几个孩子。你爷爷有几个兄弟,他们有几个子女,也就是你的叔伯们,他们的孩子是谁。你爷爷的父亲是谁,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又是谁。这么几绕,我早已糊涂得不知所以。看着我那不开窍样,表哥索性扯下墙上的一张月历,反过来在背面画起家谱图来。然后在家谱上指指点点,又在空中前后左右比划着,告诉我谁住在房前,谁住在房后,谁住在前街,谁住在后街,在他那絮絮叨叨的叙述中,一张看不见的血统密网罩住了这个由坑坑洼洼的土街串联起来的高大砖房的冀中村庄。
(二)
第二天一早,我与表哥和相伴而来的纽约表姐、我的妻子及三弟夫妇还有表哥的女儿们等一群人去“拜谒”姑姑。她的骨灰就埋在表哥的地里。姑姑常年住在我们家,伴随着我们的青少年时代,直到她去世。
“政府不让土葬。”表哥对我说:“原先的祖坟离这里很远,早已被铲平,种了地。前两年只好将你姑姑埋在自家的田里。”
“这么多的庄稼,找得到姑姑吗?”我指着一人多高青纱帐似的玉米地高声嚷道。
“那片正巧种的是花生,已经拔去,你姑就在那里。”表哥猜着回答。
沿着田间土路走着,两旁尽是待收的玉米地。坚实的玉米秆捧着硕果密不透风地排列左右,像一堵推不倒的绿色厚墙。不一会儿,一条素面朝天的黄土地带穿破玉米墙向远处伸延。顺着扭扭曲曲的车辙印迹向前看,一座孤零零的草丛堆像是被无意地遗落在黄土地的尽头。
“那就是你姑姑的坟。”表哥指着远处的草堆。
我们与表哥慢慢向草堆走去,在距它丈把远的地方,表哥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半天不语。
“怎么还盖上些干草?”我打破沉默。
“怕被雨水冲刷。”女儿娜娜代为回答。
我不再说话,和表哥一样默视着这座无碑而最简陋、最原始的“坟”。
我们围着草堆沉默了许久。微风卷着玉米叶发出轻轻的“沙沙”响声。太阳细细地洒下微温的光线铺满黄土地和墨绿的庄稼,连带着灰蓝的天也是暖洋洋的。
表哥的女儿们开始在土地上铺些报纸。大家便围着坟跪了下来。一叠叠冥币燃烧起来,火舌忽显忽隐地跳跃着,掀飞团团纸灰,合裹着缕缕青烟飘向天空。
“妈!”略带哽咽的呼唤,表哥终于开了口:“我和妮儿来看你了。还有你大侄儿俩,三侄儿俩。大侄儿从新西兰来看你,老远老远地来看你,可……不……容易呢……”话到此已是泣不成声,语不成句。“他们都很好,你五侄儿还做了大官儿,全家都好。我们都好……”一声哭,一声念叨,头埋在地上浑身微颤着。我们低下身默默地伏在他身旁。任由哭声冲击着我们的心,冲击着静谧的田野。坟上的草似乎凝定在那里,正倾听儿子的呼声。黄土地默默地托载着我们,承受着哀思的重压。惟有火苗随风“呼呼”伴响。
好一会儿,表哥从悲伤中缓了过来,擦干了眼泪,起身呆看着草堆前还在燃烧的冥币。
“烧干净点儿。”三弟轻声细语:“姑姑好用。”边说边用树枝拨开粘连的残币,火又趁势兴旺起来,“嘶嘶”地将纸化为灰烬,扬上天空。此刻的一瞬间,我真的有些相信姑姑会收到我们的供钱,她在那里生活得会更好。
草堆离我们渐渐地远去,那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姑姑会知道我们来吗?她会高兴吗?
一个冀中平原的女儿,一个在滔滔历史长河中毫无印记的沙砾,与她的亲族一样,被散乱地抛撒在各“自家”的黄土地里,隐没在浩瀚无垠的青纱帐中。
在天际的那一头,恢宏巨大的花岗岩广场,等级显赫的石阶台拱托着一座雄碑矗立、大理石圆砌的巨冢,威势凛凛地下视旷野。这个当朝“革命者”和“战士”孤独地与那村野中凄凄草堆们遥相对应。这是“情为民所系”以来中华大地最新的景观。
(三)
从姑姑那里回来,沿着田间小路漫步,饱满的玉米棒,绽开的棉花朵,预示着今年的丰收。我们似乎也被这即将来临的喜悦所感染,逐渐从悲哀中摆脱出来。
“中午吃什么?”表哥问。
“那还用说。”表姐回答:“守着这么多新鲜蔬菜,不吃个够干嘛?城里是享受不到这样的绿色食品。”
“哦?”表哥侧耳凑近表姐,努力辨听:“是地里的菜吗?”
表姐点点头,表哥头一次露出了微笑。
沟渠边的小块地长着茂盛的菜蔬,绿油油的。
“那是什么?好的大叶子。”
“根达菜。”
“哦,我们叫达菜。那个小叶的是不是苜蓿?”
“你说对了。”
“太好了!可以炒鸡蛋。”
“合在玉米面里蒸馍也好吃。”
众人站在渠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你们喜欢,我就摘。”娜娜跳下渠埂,弯腰便拔。
“哎,这是你们家的地吗?”我忽然想起。
娜娜听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以为这儿是城里?村里只要你喜欢,谁家的菜地都可以摘。这是村西周家的地。没事,摘吧。”
没一会儿,苜蓿、达菜一大捆捧在了娜娜的胸前。
“铁波家的芹菜最好。”娜娜将胸前的菜塞给了我们:“你们先走,我到他家地里去摘。”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堵墙院。表哥的另一女儿蓓蓓指着大门说:“这就是铁波家,是你叔的儿子,好像和你一样大。”
铁波个子不高,瘦瘦的,深蓝色解放装穿在身上晃里晃荡。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背微驮。
“你是几月生的?”铁波问。
“六月。”我回答。
“我也是。哦,不过我的是阴历,应该叫你哥了,呵呵。”铁波脸上绽开了笑纹。
“记得文革大串联时去颐和园的事儿吗?”三弟插了进来。
“怎么不记得!”
“还记得餐馆里遭服务员的白眼吗?”三弟又问。
“嘿嘿。”铁波咧嘴笑了:“忘不了。记得可清楚呢。”
“这有多少年了。”
“是啊。”
一支香烟递上去,烟雾夹裹着往昔的回忆缭绕着,兄弟们的距离贴近了。大家笑得更欢了。
“舅家的枣最甜。”蓓蓓嘴里嚼着,手里捧着一把送上来。我尝了一颗,又松、又脆、又甜。
铁波这才回过神儿来:“咳,这棵枣树熟的早,收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有一些,在房顶的枝上,我去摘。”说着便登梯爬了上去。老家的房子大都是平顶房,人们习惯将收获的粮食放到房顶晾晒。
“这枣不能落地,掉在地上就裂,不好保存。”铁波立在屋顶边,探身去抓枣树枝。
站在他身后的我吃了一惊,慌忙揪住他的衣下摆,急声叫道:“小心!”
铁波毫不理会,探足了身子,将枣枝拉了过来。伸长手臂,一颗一颗地摘。我紧紧拉住他的下摆,明显感到他的身子仍在继续向前探。
“好了,好了,别为这点儿枣摔下去。”我紧劝着,极力想拉他回来。铁波却不放弃,仍坚持扯清枝上的枣,这才回身离开房沿儿。
看着塑料提兜里小半袋鲜枣,铁波显得有些不满意,转身又去寻找。大概这棵枣树很受欢迎,所剩下的果实几乎都藏在不易采集到的枝上。铁波喘着气,不断倾身够向偏远的枣子,好不容易摘完,手又伸向更远的那几颗……就这样,枣子躲藏着,铁波倾身着,我们叫唤着,终于铁波的袋子装满了,他才满意地下了房顶
我张开袋子,一股微甜的清香直扑鼻面,颗颗圆滚的枣子略呈椭圆,红红绿绿的挤满一兜。我掂了掂,好沉啊。是啊,这么多,它怎么不沉呢?
铁波的鲜枣最终摆到了北京老妈家的桌台上。那甜甜的回忆,有惊无险的够枣经历全都堆在这诱人的红绿相间中。
(四)
这两天,表哥显得有些沉默,说是心脏不好,闷闷的。表哥是有心脏病,而且不轻。
“可真的是犯病了吗?我有点不相信。”表姐悄声地对我说:“你们要走了,这才是“病”根。”
果然,晚上表哥对我说:“你们要走了?回新西兰啊?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话语中显得有点没信心。我急忙安慰他,我现已退休,可以年年回来。他听着,哦了一声,还是半信半疑。
分离的那一天还是到了,院子里热闹起来。枣子、石榴、柿子、小米、玉米棒子装了满满几袋子,沉甸甸的。三弟想出新花样,说是临走做个“叫化子鸡”解解馋,不用煤气,搭个土灶烧柴。这下厨房里乱了套。从角落堆中拖出来个烧柴炉,支在门口边。娜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拔光了毛的鸡,妻子告诉他们南方用糯米加香料塞进鸡的肚皮里。于是又上街买了些糯米。众人七手八脚地和泥、腌香料、拉柴禾好不容易将涂了浑身泥巴的鸡架起来,却不知何原因,火只冒烟不出火苗。一厨房的浓烟熏得人们嘻嘻哈哈地纷纷逃离现场,只剩下三弟溻鼻涕流眼泪地坚守阵地。
表哥一直不作声地观望着,眼看“叫化子鸡”要成“熏鸡”了,这才不声不响地拿来几块砖垒在当院。炉子架上去,火果然呼呼地旺起来。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一切井然有序。
中饭显得有些匆忙,因为“奥迪”又停在了大门口。表哥不像刚来时那样兴奋地滔滔不绝,却表现得过于寡言少语。我向他连连表示我会经常来的那些告别话,不知是他听不到,还是别的原因,他总是无言以对,默默地看着我。最后他拍拍我的肩膀,算是道别。
车子在大呼小叫的“再见”声中,缓缓地滑出小道转向长长的土街。送行的人们也随车来到土街当中。车子稍稍加了点油门,便渐渐远离人群。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表哥甩开众人,孤身一人站在了当街最前面,他微微岔开双腿,两臂下垂,灰白的棒球帽顶着阳光,糙红的脸正木呆呆地望着我们。我心头一热,赶忙回转头,眼前已一片模糊。我定了定神,让缓流的时间抚平我的心,再回头,表哥依然挺立在那里,没有移动。多么熟悉的身影啊!对了,那就是姑姑,也是这样的时间,也是这样的天气,姑姑也是微微岔开双腿,顶着阳光,直呆呆地望着我。从我离开北京机关大院的家门口,一直到我远远地转弯看不见为止,她始终就是那样站着看我背着行李远赴那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部队农场。
车子终于要转弯了,我再一次回头,渐渐远去的表哥仍然站在街当头,微岔的双腿,挺直的身躯,如石雕般坚守着。他没有放弃这最后的一瞥……
我转回头,坐正了身子,胸中缓出一口颤抖抖的呼吸,沉静下来。两旁裸砖构造的高大平房正缓缓地退下。车子又开始摇摇摆摆地爬行在满是灰土凹凸不平的街道上。
我的家,我终于回到了心中永存的家……
2011/10/30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