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中國古詩詞中,暝色最惹愁緒。實際上不獨日暮增愁,登高望遠往往也與憂愁、鄉思、慨歎等交織在一起。重陽節時登高,發覺“遍插茱萸少一人”,便會萌發對遠方親人的思念之情。這還好些,畢竟還有其他人在場,可以熱鬧片刻。如果是獨自登高,情緒就會更悵然。
宋代梅堯臣《少年游》中,“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裡,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獨自憑欄遠望二三月之景,天空晴碧,以平常的觀點來看是多麼的美麗,但作者卻覺得“苦愁”。心情鬱鬱,眼中的景色也就鬱鬱了。
尤其是那些心中裝滿事情的人,面對開闊的自然景觀時,往往會生髮人生之感慨。南唐李後主《浪淘沙》,“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早春的某個清晨,他因“羅衾不耐五更寒”而被凍醒——也許只是藉口,本已失眠,而怪羅衾太薄——於是爬起來憑欄遠眺,結果心中滿是山河故國、物是人非的惆悵。
人有時太奇怪,明明知道“望遠愁多休縱目”(馮延幾),“獨自莫憑欄”,一旦憑欄,必生愁緒。結果仍要去縱目遠眺。或許這也是詩歌表達的技巧。文不是貴曲麼,在表達愁緒之前,要先鋪墊一下心中的糾結——是的,我已經盡力控制自己不去憑欄遠望了,但沒控制住。
登高望遠並不總是與消極情緒相關,堪不堪縱目,與縱目者的心情有關。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馮延幾在《玉樓春》便說,“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縱目”。是的,對他而言,現在春景又堪縱目了。
換作今天,人們面對視野開闊的風景,也都會情不自禁地“啊!”幾聲。不同之處是,古人能用美詞佳句來抒發此“啊”之情,雲“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雲“佇立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例子不勝枚舉。
我在想,古人真幸福,登樓即可望見自然山水色。那時之樓,最多數層吧。現在你在數十層高樓上,也未必可以望見自然山水。視線被遮掩,人們都匆匆碌碌,唯見眼前方寸之地爾。無古人之憂傷,有許多之煩惱也。
2
古典詩詞中,作者要表達某些相思、思鄉或者家國情懷時,一種方式便是托物言志或借景抒情,比方“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亦或者寫事含情,如“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此外還有種非常特別的方式,那就是通過寫夢來摹寫思緒或情感。上面那種方式無疑是站在現實角度去寫的。這後一種方式表面上更強調想像力,但仍是立足於現實的。因為這類詩詞,往往會把“夢”字明確地點出來,用以襯托現實中的景和情。
比方馮延幾《菩薩蠻》中“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句。恰逢梅花落的時節,窗外飛起了曉霜,原來剛做了個春夢,醒後有思春之憂傷。馮延幾似乎最愛寫“思春”詞,如“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又如“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而且往往托夢而生春思。
李煜感傷“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璟惆悵“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趙佶歎息“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現實中無法實現的想念,比方回故國,比方忘掉憂傷,只好去夢裡面得到片刻實現。但往往如趙佶所感歎的,夢裡去沒去過,是沒有憑據的,你甚至有時連夢也夢不到。
趙佶本是書畫好手,可惜生在帝王家,做了皇帝。他被俘後想在夢裡回趟故國也不得,尤其讓人歎息。正如史鐵生寫地壇,“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在需要的時候,人們是多麼希望可以留在美好的夢境裡啊。蘇軾曾為此而對鄰居家的報曉晨雞耿耿於懷,“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東坡不會當真與雞過不去,這也是詩歌之曲筆修辭也。
夢可以讓人放開想像力,詩詞中添加“夢”字,任何看起來不可能的、稀奇古怪的念頭便都具備了合理性。
夢本身也是具有詩意的,它可以與詩詞中的其他意象一起組合成夢幻景色。故秦觀會說“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細雨細如愁”。你能想像似夢般的飛花麼,想像不來吧,但它的確是憂傷而又美麗的。“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周邦彥),你的眼前於是浮現出了仙境般輕盈飄渺的畫面。
當然夢的意象並不都是積極的、好的,它與詩詞的主題緊密相關,是為主題服務的。主題積極歡樂,則夢也積極歡樂;主題消極憂傷,則夢也消極憂傷。故吳文英會說“映夢窗,零亂碧”,秋思之語也;張炎會說“猶夢到,斷紅流處”,有出世之意也;而納蘭性德則說“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是無邊鄉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