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所在的部隊是120師。師長是賀龍。
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E君了,媽媽頭不梳臉不洗,天天躲在窯洞裡哭。哭完了開始吃黑豆。那時延安糧食極缺,好長一段時間主食就是黑豆,每天一個雞蛋也不發了。媽媽吃完了黑豆上臺就唱,下臺後就開始拉肚。幾天下來,人瘦得皮包骨。
一次偶然的機會,媽媽遇到了E君報社的一位同事。那個人告訴她,E君被組織上判給別人了。媽媽聽不明白,那個人說,一位中央首長的女兒看上E君了,非要和E君好,於是天天找她爸爸鬧。那位首長被女兒鬧得沒辦法,只好去找賀龍。賀龍決定:以不影響中央首長工作為由,就把E君判給了那位首長的女兒。
“那E君怎麼辦”?
“他能怎麼辦,服從組織分配”。
媽媽如瘋了般掙脫老大姐和女學員們的阻攔,獨自沖進了一個部隊領導的窯洞。她一邊哭一邊喊,憑什麼把他倆分開。她大吵大鬧,無法無天,領導氣得把桌子拍得山響,說這是部隊不是妓院哪能容得你這麼不知羞恥。領導說別忘了你是共產黨員還有沒有組織紀律,說著讓人把媽媽拖出了窯洞。
媽媽不知道,這時由中央決定的由康生具體領導的延安整風運動開始了。
媽媽被點名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整風會上作檢討,回答各種問題,然後要寫書面材料,從家庭出身開始交待。媽媽說不清父親和家裡人的事情,於是批判會一次次開,檢查一次次寫。媽媽被定為“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可她到頭來也沒搞清倒底什麼是“小資產階級”。
不久老大姐和她在部隊任領導職務的丈夫也被打成了“特務”。
以後我在有關資料上看到,這次延安整風運動有一半以上人被整,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搞了兩年整風抓了成千上萬的特務。中央黨校抓了250人,毛說應該是350人,邊區抓了7000人,毛說應該是10000人。結果,各根據地合起來就是十多萬特務大兵。
年輕的媽媽不懂這些,她只是想E君。
正在受審的老大姐來勸媽媽。媽媽倒在她懷裡,淚水伴著一句句哽咽。媽媽說她沒有別的希望,只是想再見一次E君。老大姐搖著頭說,不能再見了,這是組織決定。老大姐說組織就是黨,一切都要聽黨的。媽媽很困惑,她是黨員卻不知道党在哪裡,黨是什麼樣的。老大姐說,有的時候,組織可能會不瞭解你,甚至懷疑你,只要你堅信組織,一切都會解決的。
媽媽被開除了八路軍軍紀。
不到二十歲的媽媽離開了部隊。她不知道該去哪裡,更不知道E君這時候在哪裡。她知道太原是回不去的,父親已經去世,繼母是不願讓她回家的,她只能呆在延安。她走到一個老鄉家,老鄉認識她是演《兄妹開荒》的妹妹,有一個銀鈴般的嗓音。老鄉收留了她。她天天幫老鄉家挖土豆,背柴火。她覺得土豆比黑豆要好吃些。她一邊挖土豆一邊想E君,一邊想E君一邊掉眼淚。
終於有一天,老大姐拿著一個包袱急匆匆來找她,告訴她延安整風結束又開始“糾偏”,她的“特務”身份已經得到甄別,媽媽也作為被糾偏物件可以重新回部隊。媽媽聽後撲在老大姐懷裡大哭,她說她就是想見E君。
老大姐說絕對不可,聽說那位首長的女兒就要結婚了,丈夫就是E君。
“那E君他同意了?”
“這是組織決定,沒有同意不同意”。
我敢說,媽媽後來犯精神分裂,受刺激的根子就是從這一天開始的。雖然從來沒有人跟我說媽媽為什麼會有這麼嚴重的神經衰弱病症,可是縱看媽媽的一生,延安時期的生活才是導致她一生痛苦的根子。因為那時候她太年輕了。經常聽到有些媽媽的老戰友批評媽媽不堅強——一個年輕又單純的女孩子,又能要求她怎樣堅強呢?
可憐的媽媽。
可惜瞭解到這一切,已是在我二十多歲以後的事了。
老大姐打開了她身背的包袱,幫媽媽穿上了延安的軍裝。媽媽機械地任老大姐擺佈,她已經沒有了第一次穿軍裝的興奮。
回到部隊後,媽媽又寫了好幾次檢查,總算把那一頁翻了過去。
媽媽又開始演戲了。她的歌聲又響在各個部隊的午臺上。
幾個星期後學院接到通知要戲劇班的女學員去參加週末午會,一大幫女學員嘻嘻哈哈地到了延安小禮堂。
三把二胡,一架洋琴,還有一支笛子,一支嗩呐,為平時演出用的小樂隊這時成了午會的伴奏。當首長們走進禮堂時,音樂響起來了,女學員們一個個緊張得崩緊了臉。老大姐這時走到媽媽身邊,往前一指說,那位首長先下場,你去請。
“他是誰”?
“朱德”。
媽媽想都沒想立即執行命令在全場的注視下大步走到朱德面前,立正,敬了個軍禮。朱德微笑著拉起媽媽的手,媽媽隨著他挪動起步子,午會就這樣開始了。
晚上回到窖洞,媽媽的臉還熱得發燙。老大姐幫媽媽鋪被子,說了句:你今天很漂亮。
時間到了1945年8月,日本突然宣佈投降了。當時中央指示要找個嗓音好的女同志把日本投降的消息通過廣播喊出去,於是部隊領導就選定了媽媽。媽媽知道那些廣播器材是周恩來從敵佔區搞過來的,她用自己清脆的嗓音念道: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了。
延安沸騰了好幾天。晚上大家把破布緾在木棍上灑上煤油高舉著火把沿著寶塔山彎曲的小路拉起一條長長的火龍。有敲洗臉盆的,有扭大秧歌的, 就是沒人去想抗日戰爭是怎樣勝利的,日本鬼子是怎樣投降的。
1947年,蔣介石調精兵強將進攻陝甘寧邊區,中央決定放棄延安,轉戰陝北,成千上萬的部隊向黃河邊集結。
媽媽的演出也停止了,大家隨著部隊轉移。部隊派了幾個戰士保護多是女兵的文藝兵撤退。老大姐還是忙前忙後的招呼著這幫娃娃兵。道路泥濘,又要爬山,加上樂器和各種家什,文藝兵慢慢和大部隊脫節了。突然有人發現後面有國民黨的追兵,大家頓時慌了手腳。老大姐果斷命令她自己和幾個拿槍的戰士留下掩護,其他人向山下撤退。
女兵們都知道老大姐這時已懷孕,說什麼也不讓老大姐留下。媽媽抱著一棵樹就是不走,任憑老大姐怎麼說也不撒手。最後老大姐掏出槍對著自己的頭說,你們要是不走我就死在這裡。媽媽拽著老大姐的胳膊痛不欲生,最終被戰友們拉走了。她們躲進一個山洞,很快聽見山下有人唱歌,是老大姐的聲音,為了把敵人吸引過去。然後是一陣槍聲。直到天黑下來,才等到一個負傷的戰士撤回來。他說老大姐被敵人抓住了,敵人將她剖了腹,她現在還躺在血泊中。
老大姐的犧牲是給媽媽的又一次沉重打擊,她陷入空前的失落而不可自拔。直到她老了還常念叨老大姐。她一生都沒忘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