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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紅色的時代

作者: 穆迅    人气: 2923    日期: 2012/6/5


一·文革前奏

 

    在我的記憶中,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時代是我一生中最明亮的年代。同學之間沒有猜忌、角鬥,有的是純潔的友情和無邪的愛。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學校僅有的那幢四層大樓裡和樓旁的籃球場上,縱情歡樂。多年後,同學給我在那時的評語是:像個大男孩兒,就知道玩。

    不過,附中最後一年即1964—1965 年卻是非同往年。這個學校被推到“階級鬥爭的風口浪尖上”成為北京“城市四清運動”僅有的兩個試點之一。

    這話要從六四年暑期過後說起,那時的我,正與一群喜好斯文運動的同學練打排球。課堂學習不努力,研究排球運動卻是很認真,還特地通過關係請到了國家青年排球隊的隊員指導我們走正規路子。殊不知就在這一派歌舞昇平的氣象之下,“階級鬥爭”正暗潮湧動。暑期前後,已有一些“早熟”的幹部子弟在當時新從部隊轉業的政治女老師串聯下,從事秘密“地下”聚會活動。整理美院附中“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材料。他們做得相當出色,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竟然沒有被察覺。可也說的是,在社會主義陽光照耀下搞地下革命,那是夠刺激的。

    很快,一位球友Y君,也是高幹子弟找我談話了。悄悄地在走廊盡頭,在籃球架下,反復啟發我的階級覺悟:不要忘了你是革命的後代,你的使命就是將革命進行到底,接老一輩的班,防止階級敵人捲土重來。我半信半疑,階級鬥爭倒是經常被灌輸,可輪到我頭上,事情沒那麼嚴重吧,這不生活過得挺好嗎?

    Y君毫不氣餒,一天趁四周無人,悄聲通知我,今晚熄燈後到政治老師的宿舍開會,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是紀律。

    我頻頻點頭。嘿!這點特權優惠太吸引人了!況且還是“秘密”的,這樣一來我豈不成了“地下黨員”了嗎?

    晚上,同學們已就寢,我悄悄溜出宿舍,到了政治老師的宿舍門口,下意識地回頭四下張望,沒有盯梢的。我按約定敲了四下,“嗒嗒——嗒嗒”,門開一小縫,我迅速閃身進屋。

    屋內近乎黑燈瞎火,隱隱綽綽感到已經擠滿了人。政治老師,一個很有激情的女人,語帶顫抖地宣佈,上面派了一位聯絡員,現請她來講話。這位元直線下來的女聯絡員,比政治老師還年輕,齊耳的短髮,講話更具煽動性,她說:俗話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生來會打洞。你們就是“老子革命兒好漢”,你們是天然的革命接班人。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使命就由你們來承擔。政治老師已將美院附中的階級鬥爭形勢報告了黨中央,江青同志已批下“美院爛了”一句話。這預示著美院的四清運動即將開始,你們要認清形勢,站好隊!

    她的話音一落,滿屋群情激憤,似乎我們又回到了老一輩革命鬥爭的年代裡。

    大約在深秋時期,中央美術學院及附中的四清運動正式開始。當時的中宣部副部長林默涵在美院大禮堂做了動員報告。這是我第一次聆聽中央首長講話,很精彩,長達四個小時,先國際後國內再美院,條理清晰,語言風采,不愧為黨的喉舌掌門人。

    按革命傳統,接下來就是學習檔、劃分階級隊伍、訪貧問苦、啟發勞苦大眾的階級覺悟。

先開展憶苦思甜吧。我們班原先的組織早已癱瘓“靠邊站”。曾在地下搞串聯活動的骨幹分子“篡奪”了領導權,成了班裡的中堅。“憶苦思甜”就是他們組織的。我回家向父親彙報了班裡同學講家史活動,父親便回憶了他小時候的苦難歷程。我聽了沒有太大的震動,那時,這樣的“血淚史”司空見慣,報紙上也經常有。但是當我在班裡念到我的祖母為了生活,將剛生下的孩子溺斃在水桶裡,再去地主家當奶媽時,我哽咽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我面對著發言稿,淚水泉湧似地流出,再也念不下去。教室裡鴉雀無聲,同學們個個木雕般地呆坐在課桌旁,靜靜地任時間凝固在那裡。坐在我前面的Z君轉過身來拍拍我的前臂示意安慰我鼓勵我。我才從激情中醒過來,擦了擦眼淚,斷斷續續讀了下去。

    我的發言震動了同學,他們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有一位同學接著發言時,聲淚俱下地悔恨自己生在剝削階級家庭壓榨人民的血汗。

    憶苦思甜會結束了,不知為什麼,同學們並沒有圍上來安慰我,也許我當時的樣子讓人不敢靠近。不過我也沒在意,因為我還沒從悲痛中擺脫出來。自己一個人立在牆邊,渾身熱血奔騰,一股從沒有的力量托起了堅定的信念:我要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奮鬥終身!

    非常慚愧,那時的我還是個“白丁”,要奮鬥終身萬不可能。於是我遞交了入團申請書。這件事非常順利,很快我也成了班裡的核心領導,分管“玩”————文娛委員。

    自打“憶苦思甜會”之後,同學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階級”開始形成了。革命幹部子弟在我們班占三分之一強,成為一股最強大的勢力。而出身于地主、反動軍官的子女怯於我們的威懾力,自覺游離於群體之外,過著孤獨的日子。我曾看見一個出身地主的同學,形單影隻地在籃球場上無聊地拍球,一副淒涼的神態,差點牽動了我一絲的憐憫之心。

    運動前,我有一個同班好友,上海人,長得略帶有羞澀的秀氣,待人處事謹慎而溫和。我們相處很融洽,看得出他是很開心地與我交往。而且並不隱瞞他的父親是畫廣告的也就是自由職業者。想不到就是這樣的出身,運動中也被衝擊。我們嫌他不關心政治只顧專業,決定給他一點教訓。一天,晚自習課,他遲到了,急匆匆闖進教室,照例抬眼掃了一下黑板。我見他懵了,因為黑板上寫著:XXX你們一家為資產階級統治者效命,走白專道路!他沒有出聲,兩眼露出茫然的神情,盯住黑板片刻,然後低下頭轉身回到自己的位子。我和寫字的同夥得意地交換了眼色,我們的“創意”成功了,而我的這位前夥伴從此一聲不發,永遠躲在同學們的身後沉默著。

    美院的“四清運動”還是在當時的黨中央掌控下經營。與一年後的文革相比,顯得溫文爾雅。運動的目標、結果早已內定,剩下的程式只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下棋即可。

    黨的檔學習後,武裝了頭腦,再大鳴大放大字報,揭開美院階級鬥爭的“蓋子”。這時的場面有點像文革,同學們夜以繼日地寫大字報,我有生第一次熬通宵就是在那個階段。揭發的內容大多是老師的“反動”言論。如記得上書法課,老師是個摘帽右派。一次同學膽大,問老師:毛主席的字怎樣?他不直答,說了一句:有的人以字出名,有的人字以人出名。同學們揭發出來頗為振奮,認為這可是個重磅炸彈!不多時學校裡所有的樓道都被大字報鋪滿。美院大禮堂更成了大鳴大放的主戰場,從天花板吊下來的大字報隔成一條條窄巷,就像當今的大賣場。

    上面的頭兒看看“揭發”得差不多了,便開始“收官”,運動縮小到教職員工,學生必須“複課鬧革命”。我們又回到教室,面對大衛、伏爾泰、弗蘭克林的石膏頭像“唰唰唰”地拿起鉛筆畫素描了。

    現實就是有那麼點滑稽,轟轟烈烈的政治革命與舊傳統的“封資修”文化相安無事地和平共處,似乎革命的目的最終要落實在畫好洋人的頭像上。不過這種“蜜月”不長久,終於在文革開始時打破了平衡,革命將“封資修”掃地出門。這是後話。

    那時,革命和“封資修”也有交叉。學習“毛著”已從解放軍部隊蔓延到地方。林彪的講話“一句話頂一萬句”、“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等語錄,成了內部消息,在我們幹部子弟中傳閱。我也曾嘗試用毛主席的“矛盾論”、“實踐論”裡的觀點指導我畫素描。沒曾想,這一招還真有用,我的素描技術進步飛快。

    嘗到甜頭,我的革命信念更加狂熱。當時崇拜解放軍,模仿解放軍,已成風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一切生活軍事化,早已成為我們這幫子年輕人的生活信條。出門走路必須排隊,像天安門前部隊檢閱方隊一樣,只是不必正步走。記得我們參觀中央戲劇學院和報考該院時都是列隊走過去的。烈日下,在寬街,你可以看到一隊十九、二十歲的學生邁著整齊的步伐,一臉嚴肅,高歌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瞧這軍不軍民不民正兒八經地巡街架勢,回頭率絕對高。

    後來,中戲的同學回憶起高考時的印象,對我說,看你們附中學生列隊跨進院子,那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真叫人肝兒顫,難道以後要和這幫子“法西斯”一塊兒上學?

    美院的“四清運動”算是圓滿結束了,校長還是原來的校長,教師還是原來的教師,教材還是原來的教材,只不過加了一些工農兵石膏頭像,儘管老師公開埋怨這些石膏頭像不適合教學用,出於政治的功利,不得已耐著性子畫了一次。但畢業素描作品仍舊是米開蘭哲羅的“大衛”石膏頭像。

    看得出來,美院的“四清運動”是個迫不得已的應景運動,又是文革運動的試刀與鋪墊。文革中兩個司令部的交手在這裡已顯現。一方想革命造反,一方企圖將革命限制在一個框架之內,循規蹈矩。

    不管怎樣,兩個舵手之間的爭奪,並不影響這艘中國革命航船正順著激流脫韁似地沖下去。船上的我們大多數人都以為激流的盡頭是個“紅彤彤的新世界”。歡呼著,叫囂著,鼓著勁兒著了魔似地叫喊:“加油!加油!”

                                                            2012/5/24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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