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看望老友,在他十幾層樓上睥睨西長安街的辦公室長談。
請客吃飯的提議被我謝絕,倉促他中沒什麼東西款待遠客,辦公桌上有兩顆紅紅的番茄——北京人叫作番茄,煞是可愛,就拿來權充水果:“這是我的飯後‘甜品’,你不介意的話……”
隨手拿來咬了一口,不禁一怔,努力品著味道:“你這番茄是哪兒來的?”
“瞧你這話,總不能是偷來的,”他一笑:“味道不對?”
“豈止是‘不對’,”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這真真正正是我們小時候吃的番茄呀!多少年沒有吃到過這種酸甜多汁又沙瓤的番茄了,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的味蕾退化了呢!”
上世紀60-80年代,番茄是夏季北京人飯桌上的驕傲:番茄炒雞蛋、番茄燉牛肉、番茄蛋湯、番茄打鹵麵、番茄餡餃子都是能上宴席的,只要有了番茄,哪怕肉、蛋都付諸闕如,只需一道糖拌番茄,愛面子的北京人就不會在客人面前難堪。那時還沒有綿白糖賣,白砂糖甚至更便宜的紅糖,與番茄都能相得益彰:番茄切片,有人說用手掰成片更好,撒上糖拌勻,用涼水鎮著——那時冰箱對普通百姓來說還是做夢都想不到的東西。等到糖漸漸融化,果肉浸泡在果汁中,舀一勺入口,細細的尚未化完的砂糖顆粒混合著散碎的果肉,在舌尖上跳躍著,翻騰著,清甜、微酸伴著果香,自然齒頰生津,沁入心脾,真是天下少有的美味。
番茄好吃,價錢也不貴。上市旺季,菜店門外鋪上幾領蘆席,大馬車運來卸在席上紅豔豔的堆成一座小山,立刻就引來排長隊的人們,自己買,順手為街坊鄰居代買,趁價錢便宜買回去還要做成番茄醬貯存到冬天過年——滴水成冰的三九隆冬,一碗熱騰騰的番茄湯或打鹵麵,絕對人人豔羨身價百倍。
番茄更是孩子們的恩物,下午放學,或者暑假的後晌,彈球、打尜或者跳皮筋玩得滿頭大汗的男孩女孩,從媽媽手裡接過一個冰涼酸甜的大番茄,解渴解饞,吃完了聯手都要香上半天。
到了80年代後,番茄的味道淡了,只酸不甜不香了。再後來,出現了打過激素的番茄,特點是頂上有一個尖尖的如桃子般的凸起,紅豔豔的顏色顯得很做作,很像白雪公主後媽手裡的那個毒蘋果,令人避之猶恐不及。再後來移民海外,紐西蘭的番茄外皮又光又硬,肉多汁少,適合做沙拉,做三明治,生吃或拌糖當然也可以,只是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味道——我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味蕾出了問題,直到在老友的辦公室裡吃到了那兩顆原汁原味的番茄!
“是我們單位食堂在順義的特供點買的,這是只上農家肥不撒化肥不打農藥的,放心吃吧。”老友揭開了謎底。
驚喜、頹然,隨後又燃起了希望——既然特供點能種出記憶中的番茄,那麼我們總還有如願得嘗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