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這顆炮彈將“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北京城轟了個大窟窿,在城裡炸開來。人們的心理方圓受到了極大的轟擊,怎麼?這也是革命行動?
沒錯,紅衛兵的行為按常規衡量是出了“格”的,是自發的、不受約束的“騷亂”。但是有人以敏銳的政治嗅覺發現,這群橫路裡殺出的“娃娃兵”可以利用。無須多勞,給他們帶上幾頂紅高帽,把他們捧為革命的座上賓,時代的寵兒。他們就可幫助“中央文革”擊破對手的傳統防線。
借刀殺人,紅衛兵的悲劇從此開始。
他們乳臭未乾,嘴邊的茸毛未退,穿著過於寬大的軍裝,公開帶上紅袖章用黑色毛體字印著“紅衛兵”以示正統。他們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行人紛紛避讓,行注目禮。他們處世未深,卻以為整個社會已臣服于他們的威嚴之下。權威的到手,讓他們忘乎所以,自我膨脹,宣佈世界已進入“毛澤東思想”新紀元。他們將最簡單的理想直接付諸行動,揚起手中配有沉重銅扣的皮帶揮向古老的北京胡同。冠名曰:“破四舊”。
不知道他們是從那裡找到的名單,抓一個“准”一個。平時默默無聞的鄰居,忽然被揪出來,原來是“隱藏很深”的“階級敵人”!他被當街示眾,連同從他家裡抄出來的古董字畫。然後焚燒它們,像原始社會部落人圍著火堆一樣歡呼嚎叫。
戲劇學院也不免“俗”,隨大流跟著破起“四舊”來。從倉庫裡淘出洋服馬褂戲裝,再搬來我們畫素描用的古希臘石膏頭像,(不忍心都砸,選了幾個破損的)堆在操場上,模仿外面紅衛兵的樣子,打起鼓敲起鑼,紅旗飛揚。眾人圍在“四舊”堆旁,頂著烈日,又砸又燒,還押來李伯釗等原院、系的領導,逼他們跪在火堆旁謝罪。一群老人驕陽下伏地烤著火,場面既慘烈又滑稽。
此時,一張大字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說是舞美系某教師的伴侶是東北殺害抗日英雄趙一曼的兇手的女兒。這讓我們吃了一驚,老師夫婦就住在學院操場旁的教師宿舍裡。直覺告訴我們那裡會出事。因為她是一位小學教師。
果不其然,一個學院工友跑來報告,這位小學教師在她的家裡已被小學紅衛兵折磨了一天,他看不下去,求我們幫幫忙。
此時的中央戲劇學院已經沒人管了,除了食堂還按時開飯外,其他部門都處於無所事事狀態。人們只能憑感覺分辨這件事應該誰管。於是工友跑到我們這兒報案。
既然是老師的家屬,我們不能不管。可是紅衛兵也惹不起啊。“破四舊”是“人民日報”肯定的,誰敢攔啊。定奪再三,一致認為派人去看著,萬一有什麼意外,也好有個照應。
我是晚飯後去的,天已黑朦朦。老師的家在底層,有一直筒的露天走廊,煤球爐和一些雜物堆放在門口。師母年輕,四十出頭。正伏在微熱的煤球爐上,雙膝跪在洗衣用的搓板,上面還撒滿了爐灰渣。蓬亂的頭髮蓋住臉,穿著一身睡衣,怕是早上還沒起床就被“揪”了出來。狹小的走廊擠滿了紅衛兵和看客。
一個小姑娘,估計是師母小學的學生,雙手攥著一把掃帚,正在用力敲打師母。打一下,罵一聲:“劊子手!”師母每埃一次,便倒抽一口氣,哭著哀求:“不要打了!”小孩子不理會,繼續敲打。掃帚柄打在人的肉體上,發出“撲撲”的聲響。回蕩在這窄窄的走廊裡。
夏日的夜晚無風卻涼涼的,感覺不出蒸騰的暑氣,如果沒有眼前的景象,拖出把竹椅乘乘涼,聊聊天,倒是個好時光。可現在,沒一個人有這個閒情,周圍的成年人包括我默默地觀看著,一個孩子在拷打她的老師。
過了會兒,又一個年輕人,手裡拿著把剪刀,悶聲不響,推開眾人,板直了師母的頭,剪刀插進頭髮裡,隨意剪了起來。一撮撮長髮隨著“嚓嚓”的剪刀聲,簌簌落地。師母倒抽的氣已沒了音,同樣一聲不響,呆滯的臉,閉著眼,任其亂剪。
很快寸長寸短的發痕現形於頭上,整個人可怖地變了樣。以此頭型出入,公示著她與眾不同的“罪犯”身份。恐怕侮辱一個人,無情地格殺一個人的尊嚴,也就莫過於此吧。
戲,在這裡無聲地達到了一個高潮,人們覺得可以體面地收場了。近午夜,紅衛兵勝利而歸。
我們卻緊張起來。夜深人靜,就師母一人,一旦想不開怎麼辦?顧不了那麼多,我們站在窗外,毫不掩飾地監視著室內的師母。
看起來師母的情緒還算平靜,沒有悲傷的表情。正手腳利索地收拾著淩亂的衣物。老師就有這麼一間房,師母的一舉一動,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直到深夜兩點,一切平安正常。我們放下心,打著哈欠回宿舍了。
第二天一早,工友又來報案:“你們快去看看,好像她死了!”
“誰死了?”我們一驚!
“你們老師的愛人呀!”工友心有餘悸地說:“瞧樣子,許是上吊死的。”
老師家的天花板很低,又沒梁,怎能上吊?
我們半信半疑,急忙飛奔到老師家。門外已圍了幾個人,扒著門框往裡看,卻沒人敢進去。
從門口望過去,我的天啊!她沒有吊在天花板上,而是吊在床頭,整個人直挺挺地斜躺在磚地上。
她換了衣服,一身雪白的隱花綢緞睡衣,乾乾淨淨。頭抵在胸口,用手絹結成的繩子吊起來,嘴上纏滿了白紗布。這是聽說吊死鬼多數都是吐長舌頭的,怕形象太醜陋,才作此預備。往日白皙的臉沒了血色,泛起隱隱的腐綠。眼角和鼻孔留有幹赭的血跡。
我蹲在師母的身旁,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近一個死人。她真的死了?我有點不敢信,昨天她還頗有生氣地乞求討饒,還在整理衣物。怎麼現在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就這樣毫無顧忌地躺在眾人面前,準備任人擺佈?人是有尊嚴的,當你活著的時候,別人是不能隨便觸碰你的身體的。可是昨天,不僅僅是觸碰了,那簡直是踐踏,毀壞!過了這一關,死,也許就不在乎。思想是看不見的,你昨晚若無其事地整理衣物時在想什麼,我們不知道。現在我們只能猜測,那時你已經為死在作準備了。下這樣的決心應該是冤海翻騰的過程!我們卻看不出來!如果當時知道你的決定,我們會勸阻你,走這條路是回不來的。
當然,那時我們只能這樣想,現在,大家都明白,選擇死亡不是她的錯!
那個時期死的人很多,我卻清清楚楚地記住她的死。
紅衛兵戰果“輝煌”,刺激著他們向極端沖去。“革命的紅色恐怖萬歲!”十幾歲的孩子揮舞著皮帶高喊。直接從肉體上消滅“敵人”成了他們顯示革命忠誠程度的最簡單標準。我曾聽聞一些紅衛兵殺紅了眼,用銅扣皮帶只消三下就能結果一個人的生命。“破四舊”在我的記憶裡等同“恐怖”。
紅衛兵推著“文化大革命”戰車瘋狂挺進。卻不料想,戰車忽然轉了彎反向紅衛兵輾過來。出了人命,無論如何說不過去。“東糾”“西糾”的紅衛兵被抓進去一些。很快更大的惡運接踵而來。這些“龍子龍孫”們回到家裡竟然發現自己的家也被抄,老爸老媽不再是革命領導幹部,反而被戴上“走資派”的帽子關進了“牛棚”。翻覆的變化意味著“兒好漢”瞬間墮落為“兒混蛋”。命運如跳崖,稀裡糊塗就跌下到社會的穀底。幼小心靈的創傷使他們一夜之間成熟起來,終於懂得用冷眼看世界了。
另一些人則自甘敗落,成立“聯動”,地痞流氓似的流竄在大街上。他們身穿將校呢子軍大衣,足登白底黑布懶鞋,座下嶄新“永久”、“飛鴿”牌自行車,上百人齊聚一堆前呼後應,無視交通紅燈,群狼似地呼嘯而過。紅衛兵到了這個地步,已沒有什麼可惜的了,它終於被時代拋棄。
2012/6/16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