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說過,“不會喝豆汁兒,就算不上北京人。”於是豆汁兒聲名遠播,不管是不是北京人,但凡到了北京的,都慕名想嘗一嘗豆汁兒的滋味。
2012年11月回到北京,與妹妹一起遊覽從未謀面的重建的前門商業街。時近中午,見到街邊有“老北京風味炸醬麵”的招牌,不覺停下腳步。“爆肚、豆汁兒、炸灌腸、驢打滾……”都是老北京小吃,令萬裏歸來的故人食指大動——嚮往的並不是味道,是對舊京小吃代表的那個時代那種文化的眷戀。
電梯直通三樓,餐廳大門是雕花月洞仿紅木的落地罩,沿牆一排高背靠椅的火車座,也有中式圓桌,或零座或小聚都很相宜。妹妹要我點菜:“你是研究北京民俗的,我對這些小吃基本沒印象。”
先點了一碟爆肚兒,是傳統的水爆肚兒,火候正好,脆韌適口,麻醬蒜泥味道也正宗,自己澆上辣椒油,可惜香菜給得少了些。
接著上來的是豆汁兒,還配著切得細細的水芥絲和炸焦圈兒。“我從來沒喝過豆汁兒,”妹妹好奇的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沒什麼難喝,但也絕不好喝。”我也嘗了一口,味道是差得太遠了!可能是為了迎合遊客,這豆汁兒兌了太多的水,淡了許多,酸味和那豆類發酵後特有的餿腐味都不夠沖,何況還不夠熱,總算還有回味後的那股甜。咬了一口焦圈兒,配上幾絲鹹菜細細嚼著,卻怎麼也品不出豆汁兒的味道了。
豆汁兒是是粉坊製作粉絲、澱粉的下腳料,原本是喂豬的,後來卻成為舊京小吃的王牌。綠豆磨成粉漿,沉澱下來的是澱粉,濾去渣滓的漿汁經發酵後就是豆汁兒。豆汁兒的吃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煮熱直接喝,另一種是加上陳倉老米熬粥,叫豆汁兒粥。
賣豆汁兒分生熟。生豆汁兒都是顧客買回去自己熬,熟豆汁兒多在市場、廟會上設攤,也有小販挑著豆汁兒挑子沿街叫賣的。我初嘗豆汁兒是1990年代在蒲黃榆沿街的豆汁兒攤上,這攤子很像舊京民俗所描述的那樣:長條案上鋪著毛藍布,大玻璃罩子裏擺著盛鹹菜的大白瓷盤,有切得極細的水芥絲、八寶醬菜、芝麻辣菜……還有芝麻燒餅、焦圈兒。案子旁有口大鐵鍋,灰綠色略稠的豆汁兒在鍋裏慢慢翻滾著,冒出一股酸臭味……令我想起了老舍,想起了梁實秋、梅蘭芳……懷著對那個時代的追憶我坐下了,端起燙手的豆汁兒碗,第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那股又酸又餿的味道,實在難以下嚥。趕緊咬了一大口焦圈兒,又挑了幾絲拌了辣椒油的水芥絲,接著第二口,第三口,慢慢的感覺到一股回味的甘甜,直到喝完,我絲毫沒覺得美味,也不想再試第二次。看來我的確算不上真正的北京人——真正的老北京沒有不愛喝豆汁兒的,就像梁實秋先生,他對喝豆汁兒的描寫可謂酣暢淋漓:“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只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樑,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後來又喝過幾次豆汁兒,始終沒覺得好喝,但是適應了那股酸、餿、熱、辣的獨特風味,的確沒有別的食物可以類比。
豆汁兒身價不高,卻是雅俗共賞,有史料為證:乾隆十八年(1753),有人上奏本稱:“近日新興豆汁一物,已派伊立布檢查,是否清潔可飲,如無不潔之物,著蘊布募豆汁匠二三名,派在禦膳房當差。”於是,源於民間的豆汁成了宮廷的禦膳。每年舊曆九月至次年立夏後5天,清宮禦、壽兩膳房都要制做豆汁兒,供帝后妃嬪享用。在民間,豆汁兒的主顧更不分貴賤,凡穿戴體面者在廟會上吃“灌腸”或“羊霜腸”,往往會被人恥笑,唯獨喝豆汁兒則不足為恥。
大巧若朴,大雅近俗。舊京文化的雅俗兩級——宮廷廟堂與市井胡同,同樣異彩紛呈。豆汁兒的崛起京城,與八旗子弟遊手好閒,寅吃卯糧有絕大的關係。老北京素有“北京的豆汁兒,旗人的命根兒”的口碑。特別是晚清到民國,價格極賤的豆汁兒加上玉米麵、剁碎的白菜幫熬粥,是斷了俸祿——百姓稱之為“鐵杆莊稼”的旗人數九寒天救命的恩物。至於豆汁兒供奉宮廷皇室,帝后不過是偶爾一嘗而已,但“鷹死不落架”的旗人們卻大大渲染——連皇帝都愛這一口兒呢,就此掩飾了自己窮到以豆汁兒果腹的寒酸。
如今豆汁兒進了現代化的商業街,要讓慕名而來的遊客接受,味道今非昔比是自然的。我們喝到的,只能說是老北京豆汁兒的拷貝,而且是兌水的、價格不菲的,那老北京豆汁兒的真正的滋味,如同已經被拆毀的前門甕城和五牌樓,也許只能在記憶中去追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