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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桃花

作者: 大衛王    人气: 2926    日期: 2013/6/26


那年,我十九歲。

    文化大革命風暴席捲了所有。

    那是一個燥熱的夏季傍晚,吃過晚飯,看完鄰校門口新張貼的大字報,我回轉身時,天已擦黑。

    天空遙遠處,鉛灰暮色的下沿,還有最後一抹血紅纏繞著天際。

    繞過正唾沫橫飛激烈辯論的人群,躲過滿街嘈雜,我匆匆走回我家住的技校大院,準備繼續抄寫紅衛兵總部佈置的批判材料。

    忽然,聽到後院傳來稀裡嘩啦的聲響,像是自行車倒地的聲音。

    我不免好奇,轉了腳步朝後院走去。

    轉過牆角,一盞昏黃的角燈亮了,滿山牆紅衛兵小將們書寫的“炮轟劉少奇!”“打倒鄧小平”等等充滿火藥味的革命大標語一條條撲面而來。原來的領袖都成了罪人,被打倒在地不說,還要踏上一隻腳,他們的名字全被打上大大的紅叉。大標語上,現時被毛主席推到對立面的人物名字,無一例外的被書寫得顛三倒四,在紅叉下瑟瑟發抖。如同當年被推上刑場的犯人,斬立決標籤一樣,令人觸目驚心。

    繞過這些標語,像繞過了激烈的戰場,我來到後院。

    天徹底黑了,屋脊輪廓像黑黑有鱗又有毛的野獸,蹲臥在四周,居高臨下地窺探著四周。遠處零星的燈泡,在某一屋角散射著暗暗的昏光,遠遠映射著後院白天喧囂,現在難得一見的空寂。

    昏暗中有一人影兒晃動,由遠及近。不時傳來‘嗒嗒嗒’的自行車鏈條聲,真有人在這裡學騎自行車吔!

    看著好熟悉的身影兒,我一下子躲進了暗處,不出聲地站著,端詳那黑影從遠處趔趔趄趄向我沖來,直到快要撞了,才猛地從暗影裡閃出,“嘿”了一嗓子。

    黑影“嗵”跳下車,失聲尖叫:“媽呀!嚇死我了!誰?這麼討厭!”手中的車子應聲扔到了一邊。

    “哈!毛主席教導我們:不破不立,破,就是革命!幹嗎呀?小燕兒。”

我早認出了她,雖開著玩笑,卻也沒忘了把毛主席語錄放到話語中。

    這可是時尚,任誰也要這樣。現如今大家都把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人人都要自覺地把毛主席教導熔化在血液裡,落實在行動上。毛主席的話是刺刀,是座右銘,也是擋箭牌,什麼時候拿出來,全看當時情景。不會活學活用,哪能著女孩子青睞?今兒個可逮著了機會,我就更想表現一下自己的革命熱情。

    騎車的是我的同學小燕兒,不!現在應該叫革命戰友小燕!

    小燕兒在學校裡是我們這一派紅衛兵宣傳隊的,“忠字舞”跳得倍兒棒,是學 校裡好多男生 ——當然也是我心儀的女孩兒。

我忙問她:“‘革命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你批判稿不寫,黑燈瞎火跑這兒幹啥?”

    “嗨,我當誰呢。毛主席教導我們:好好休息才能好好工作。唉,鬼材料抄得我腰酸背痛,出來學學車玩。”小燕兒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去拉自行車。

    “怎麼?毛主席啥時還說過“好好休息”的話?”

    難怪我納悶,在毛主席的小紅書裡,滿篇全是鼓搗大家不斷鬥爭呀繼續革命,煽動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話,怎麼還說‘好好休息’?人還能好好休息?好好工作?那還革命啥?他老人家咋還有這樣的指示?不過,這話挺中聽,毛主席要真說了,小燕兒用到這兒,還是蠻貼切的。

    我伸手幫她扶起車子,轉臉狐疑地看她:“這該不是你編的吧?”

    我要證實一下,要確實的話我得把這條毛主席語錄充實到我的革命記憶寶庫裡。現時要比別人多知道點毛主席說過的話,那平日大辯論,寫批判稿可就沾光多了。

    “毛主席說的話多去了,你能全記住?我說,這兒就咱倆,你幹嗎那麼正經?!”

    “我……”我一下子語塞了。

    心說我也不想這樣,可大夥全得這樣啊!誰不想好好休息?誰不想好好工作?可這能嗎?文化大革命讓嗎?飯堂打飯還得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邊請示,邊流口水。誰敢說個不字?連請示的方向,也得對準了北京天安門。每個革命群眾都得大睜著眼睛,烏眼雞般互相打探,任誰有個差錯就當場批鬥,接著送你到學習班變相勞改,讓你從此失去了自由!這時候,人人屁股門兒撮得緊緊,自覺或不自覺地都得投身在這革命洪流之中,誰能例外?

    前段時間大院裡一對夫妻,為男的背不出毛主席有關夫妻生活的語錄,女的楞不讓上床,結果夫妻倆鬧將起來,告到紅衛兵總部。這不立馬那女的被推舉為院‘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準備到各單位講用,並層層組織了批判會,大批資產階級的戀愛觀,大樹無產階級的革命愛情觀。

    今晚我正是為寫這批判稿的事頭疼呢,剛出去看臨校大院新張貼的大字報,就是想往我的批判稿裡充實點新鮮有力的‘彈藥’。

    “革,革命不是請,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章,不是繪,繪畫繡,花……”我想拿毛主席的話搪塞小燕兒。

    不知怎麼搞的?被她這麼一嗆,我心裡就噗哩撲嗵緊張得不行,念最高指示竟打起了磕巴。平日我可不這樣,這條毛主席語錄,我能倒背如流,今兒咋搞的?

    “你累不累呀?白天戴面具,晚上還戴著?那你就接著寫你的批判稿吧,別耽擱你革命了。”

    小燕兒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邊說邊扶起車推著賭氣就走。

    可說話間,我感到她轉過臉時剜了我一眼,我心裡不由‘咯噔’一下。

    小燕兒眼睛水靈靈的,平日每次看她,我都不敢和她的大眼睛相對。這時,她若隱若現的目光掃過來,儘管沒人,我的臉也呼地被掃熱了,腳竟不聽使喚地跟了上去。

    “別光旁邊看著我摔了,伸把手過來嘛!”小燕兒好象身後也長著眼睛。

我急忙伸出了手,扶緊了她車子的後衣架。

    車子歪歪扭扭往前走,沒幾步她就控制不住,“咯,咯”一笑,急忙跳了下來,我只好再扶她上車。

    就這樣,我們上上下下練著,而她那嘻嘻哈哈的笑聲,也一直伴隨著這有些機械的動作反反復複。看來小燕兒興致很高,做著如此單調的上下卻津津有味,一點兒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這車怎麼和往常不一樣啊?總覺得彆彆扭扭的。”忽然,黑暗裡小燕兒叨咕了一句。

    我急忙走到車前,借著微弱的燈光,仔細端詳這輛車,晃晃車把戲謔她:“你倒有功夫,歪著把也能騎這麼長時間。毛主席說:我們共產黨人……”

    我習慣性地帶出了毛主席的話,卻瞄見小燕兒暗光裡幽幽地看著我,意識到什麼我忙住了口。

    她一句話不說,側面胸脯隱隱地一起一伏。

   “我倆時,我不想聽見毛主席說什麼,好嗎?”半天,小燕兒盯著我輕輕說。

    她話語不像是央求,我的臉忽地熱了。

    見狀小燕兒似乎淺淺一笑,再不作聲。

    我偏腿夾住前車輪,雙手握住車把,調整著角度。黑暗中車子模糊不清,我只好小心翼翼慢慢矯正。

    這時,小燕兒輕輕靠了過來,似乎想“看”我怎樣修車。未幾,她的身體漸漸貼近我時,一粒尖尖的小東西在我手臂上劃過,接著那小東西暗暗加強了壓力,我明顯感到一個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肉體,透過輕薄的衣衫貼緊了我的手臂。

    一下子,有股酥酥麻麻的電觸感覺瞬間通過了我的全身。

    完了!我電擊般呆在那兒,心裡一陣潮湧,呼吸急促,失魄,懵懂,不知所措。

    待回過神來,思想劇烈鬥爭起來:要是毛主席遇見這事會怎麼辦?他老人家碰見了會怎樣想?他老人家看見了會說什麼?

    一想起他老人家能看見我們,我,我就有種想跑的感覺!可我跑不動,不是真跑不動,而是——我心裡實在是不想跑啊!

    真該死!我咋又想起了毛主席?!

    不想他不就沒有他?我,我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我應該屬於我自己呀!我有我的自由,也應該有我自己呀?!

    我像溺水的人,拼命掙扎著喊出了我的心聲。

    真的,有自己了,這感覺真不一樣了!毛主席不在心裡,這感覺實在太美妙了,哎喲喲我幾乎要暈了。

    溫熱的肉體,持續地貼附了一會兒,似乎警覺著什麼又悄悄離開了我。

我已不能把持,下意識地跟了過去,一隻手握著車把,另只手扶著車座,正好  圍護著小燕。

    她沒有上車,動也不動。

    我倆靜靜站著,彼此的心跳,隔著彼此單薄的衣服。

    夜色隨著燈光的減少,愈加幽暗。

    大院外,偶爾掠過一半聲遠處徹夜鳴響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高音喇叭的聲音,更凸顯著後院的寂靜。

    涼風輕輕吹拂,帶來絲絲冷意。我們像默契,又像避寒,身體緊靠在一起,沒有響動,只有激動。

    她靜靜地依偎在我的懷裡,蓬軟滑順的頭髮,輕輕摩挲著我的下顎,我顫抖了一下。

    此刻,她那溫暖輕柔的身體,散發出了陣陣女人特有的乳香味兒,讓我迷茫,使我陶醉,我……

    我心砰砰跳動,沉浸在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心蕩神怡中。我把手緩緩伸進她的腰間,她順勢握住,想把它推開,卻又攏過來,用她那嬌柔的小手輕輕地搓揉它,搓揉它……

    “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突然,頭頂上原本關著的紗窗窗戶裡,傳出了毛主席的教導。

    我們一驚,本能地一跳。

    身子一彈開,車子“嘩啦”一聲跌落在地。在我們耳朵眼裡,那聲響就像堵高牆猛然間倒塌,轟然回蕩!

    黑暗中,空氣頓時凝結成一團固體,緊緊地拘箍著我們僵立那裡,好久好久,我們呆傻了般顫慄著,不知下一刻將要發生什麼。

時間一秒一秒挨過,院子裡卻毫無動靜,只有遠處微弱的路燈還一閃一閃地向我們眨著眼睛。

    “念完了,孩他娘,我可以上床了吧?”頭頂左旁,微開的紗窗裡傳出聲音。

    看來屋裡這對夫妻正專注著自己的事,窗外的聲響竟沒有打擾他們。

    “美的你!‘要鬥私批修’,來,邊泡腳,邊把毛主席《為人民服務》從頭背一遍!背完再上床!”

    “媽呀!明個班上還有活呢,這,折騰啥勁啊?!……”

    男人嗓門兒一下子高了許多。

    小倆口的爭辯聲,讓我的心頓時松了下來,我不禁暗暗擦了一把額頭湧出的冷汗,長長舒了口氣。小燕卻捂著嘴“吃,吃”笑起來,她幾乎笑彎了腰。

我們再不敢擁在一起,掂著腳尖兒悄悄遠離了這扇窗戶。

    要知道,這黑暗中說不定有多少雙眼睛緊盯著運動的大方向呢。我倆剛剛吃了豹子膽,私字一閃念,暴露出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在當前可是極端危險的。多虧運氣好沒人看見,如果被人發現揭發了出去,我和小燕那可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鄰居姍姍大姐,就因為戀愛被批判想不通瘋了,大冬天光著膀子喊革命口號,又被人掛著破鞋遊街,慘透了。

    我可不想看見小燕兒被批鬥,這時有多少人這樣挨整,從此死活不得啊!

    也許小燕和我一個想法,自覺地離我老遠,我倆就這樣一前一後離開了後院。

    我延遲腳步,不想拐過牆角後被人撞見。

    我還得繼續帶上我的面具,我知道我是,小燕是,其他人也是。

    前邊的小燕,走過了燈光,走過了一牆的大標語。

    但我不心甘,剛剛的美妙讓我無法釋懷,我想悄悄地走前和她招呼一聲,可不知咋整的,嗓子眼此刻象搥進一隻有力的拳頭,讓我出聲不得。

    眼看她轉身要離去的刹那,我突然有想掙脫身上這無形的束縛,我嚮往的自由,我想要回我自己的念頭,我將那嗓子眼的拳頭使勁推開,憋出了兩個字    “小燕……”。

    “嗯”小燕兒回轉頭等我說下去。

    燈光下她是那這樣美麗,這甜甜笑容象什麼?哦,好象一朵正在綻放的桃花呵,那樣純清,那樣熱烈,那樣聖潔。

    “哦,沒什麼,我,你,咱們繼續寫大批判稿吧……”我無力地一揮手。

“用你說!”小燕再不說話,轉身就走。

    須臾,她桃花般漲紅的臉蛋兒,就隱沒在這佈滿革命標語的大牆下幕布般厚重的黑影裡,隨即被這黑影一口吞沒。

    我朝自己嘴巴上狠打了一巴掌,好疼!

    捂住嘴,我齟嚼著痛苦,“他媽的自由!”

    我恨它,恨它從來就象個影子般挑逗著我們。

    此刻,嘴巴很痛,心裡也隱隱作痛,我使勁咽了口唾沫。

    自由、自己這些字眼兒立馬被我吞進了肚裡,嘴裡咀嚼的,只剩下剛剛腦海裡閃念出的一絲兒餘味。

    回望後院,那裡依然混混然漆黑一片,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

    (根據穆迅先生文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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