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說五四青年,必想及圍巾在肩長衫一襲,或是寬袖口上衣下著短裙的熱血男女,反封建反帝國主義,和軍警在高壓水龍下搏鬥……這
一個時代的青年男女形像,通過多年的宣傳、灌輸,左翼文人的作品以及電影,已在幾代國人腦海里符號公式化了。就好象今人談起「五四」的思想,首先就是批胡
適的「全盤西化」,至於著作等身的胡先生整個思想與主張都講了些甚麼,很少人真的花時間去瞭解過。近百年來先人為我們積聚下來的許多閃光的東西,就這樣棄
之郊野荒道,沒有人想過,這些俯拾皆是的東西,原是烱照古今之強光,足以映亮我們迷失的前路。
民初江南嵊縣,一位叫吳雪帆的讀書人,要求退掉父母為自己定的婚約。他父親無顏以對女家,說不出口,着其自己去說。吳雪帆到了馬岙村向女家長輩言明,長輩們因看重他,又要他上樓去和未過門的媳婦當面說。
兩
人私聊半天一起下樓,女兒向長輩回話,吳雪帆要送她去嘉興唸書。暑寒两假,男的都接送,車船住宿,悉心照顧。吳家馬家见二人信來信去双双行旅,都以為成婚
有期。殊不知吳雪帆別有用心,見女方雖目不識丁但善良可敬,為開通她思想,能衝破封建禮教籓篱,從內心里晓得解除婚約才是對兩人都好。
那
女子讀了兩年終於畢業,識了字也開了眼界,吳雪帆去接她,两人行至離家只有五里地之處,那女子忽然不走了,在江邊田塍上一坐,流下淚來。她對吳雪君說﹕
「此刻你莫問,此刻我哭泣,心里很靜的。」她又說﹕「你是待我好的。我做人也無怨了。學校里先生一次教唐詩,是『知君用心如日月』,當下我就想到你。可是
讀到下一句『事夫誓拟同生死』,我哭了。我沒有這樣的福。我總總依你。」
她破涕為笑又說出下面一段話來﹕「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是對的,它是好的,只因為它是這樣的。此后我仍舊記得你,如同迢迢的月亮,不去想它看它,它也总在着的,而房里是我在做針線。我也不說謝謝你的話了,今日才知道人世的恩情原來還有更大的。」
言畢兩人行完五里,到家她就向母親取了庚貼還給那男人。
其
后兩人各自男婚女嫁,抗戰中吳雪帆死在嚴州,靈柩回里,女的前去祭拜,如祝似訴﹕「十五年來我未曾當你離開了呢,還是你真的沒有離開?今后的十五年或二十
年三十年里,我也不去想象你死了沒有死了?以前我從你知道愛不是頂大的,現在又從你知道生離死別也可以很樸素。今天來在你的靈前的,仍是當年的馬家女,此
刻我哭泣,已不是人間的眼淚,你不用問,我也剛剛以為自己是不會流眼淚了的。我給你上香,裊的烟是亮藍的,我給你献茶奠酒,如同你對我的有禮意。」
祭畢,她与吳夫人賓主之禮相見,又见了孩子才上轎離去。
由
吳雪帆與馬家女這段往事,可見那時的封建不盡是吃人的禮教,祖規約定俗成,世代規守,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兄友弟恭,人倫五常并非都是束縛人的韁繩,箇中
也有人情、寬容與知恩。打破封建的暴力,在破舊的同時,也濺上了許多無辜的鮮血。中國的民間,一直存在「理性的靜,而理性到了是靜致,它亦就是感情的流遍
了。」家庭之中如是,人與人之間亦如是。
破舊立新,舊的誠然早已被摧殘殆盡,新的却迄今未見真正立起。
當下青年男女談婚論嫁,以「白富美」對「高帥富」,缺的就是吳馬二人男女之間那幾分相互敬重,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珍惜。
幾十年前游過江南,雪霽日出,桃李滿枝,其時還未讀到吳馬二人這段故事,如果讀到,那些日子當別有不同,定會到兩人說話的江邊走走,回味一下五四男女的潔白清純,看一看那匆匆而逝的流水,帶走了多少本來属於我們的美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