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以起,床前一地霜白,窗外皓月高懸。記得日間曾寫了「橋凳賞月」,念的都是故雨舊情,然故鄉那時的月,那時的中秋仍未寫透。忽然了無睡意,遂煲水泡普洱濃茶一盅,再寫幾段關於中秋的話。
當下信息時代的資訊搜尋實在便捷,以往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如今統統變成「网絡為徑」,「手指作舟」。一敲鍵盤,「古狗」就在零點一六秒內給出二億零六百萬條「中秋」訊息。稍加瀏覽,便感到冷冰冰,那些把中秋文字擺上网的人,只是輸入訊息罷了,即使圖文并茂,却難見人情况味,有味同嚼蜡之憾。
睡前讀了《周一刊》陳雲寫芋仔的文章,談及上世紀五十年代鄉間的中秋「拜月光」,遵《禮記》古訓,非農土產不得作祭祀供品。陳君文中提到的「拜月光」,當年在南粵城鄉,都是家家戶戶必行的儀式。
其時家住廣州西關,晚飯後在天棚支一小圓檯「拜月光」,由母親擺上月餅、沙田柚、楊桃、菱角、芋仔、花生、田螺、糖果、茶水等等,都用「萬壽無疆」花瓷碗碟盛着,大大小小擺滿一檯。凡碗碟有崩缺裂紋者,一律棄之不用,母親說使用破碗是對神明大不敬。她自幼是基督徒,但對中國人的神明同樣尊重,這便是那個時代的清正包容。
雖說「拜月光」是祭祀神明,但既是儀式又一點都不肅穆莊嚴,我和姊姊沐浴梳洗後衣著整齊上天棚,偎依着母親一家三口圍坐桌邊,心細如髮的我發現三人却有四杯,即想起那空杯是為身陷囹圄的父親保留的。母親要姊姊与我各自對月許願,我心中所許之願,便是早日能夠在這桌边四人四杯,月圓人圓。
許願已畢,見不著的神明在空中,用祂獨特的方式,享用過了人間的獻禮,我們便可以動手也動口了。
沙田柚是我的首選,芋仔次之,楊桃排第三。
廣州人中有講「沙田柚」的,但多稱「祿柚」,應是取「利祿皆有」的意頭。
意頭,對廣州人相當重要,譬如豬肝,只能叫「豬潤」,家肥屋潤多好。「肝」「乾」同音,錢財散盡叫「水乾」,把你晾在一邊叫「陰乾」,所以「乾」字幾乎是被棄用的。北方人喜歡叫的「乾爹」、「乾媽」,廣州人只稱「契媽」、「契爺」。
不過帶「契」字的,未必盡是吉祥美稱,對那些專門背後講人壞話、做些见不得光陰側事之鼠輩,都叫他「契弟」,被罵一聲「正契弟」是很嚴重的。
芋仔是從大芋頭長出來的小芋頭,也是取其子孫綿延的好「意頭」。中秋小食中的芋仔鵝蛋般大小,以水煮熟後,母親會將芋仔再曬一下。夜間拜月後剝皮蘸白砂糖食之,這是外婆紹興淅江人家的習慣,我頗喜歡這種粵淅交融的食法。
我食楊桃是以刀橫切成五星狀,一片片先咬边角然後啖果心,其味先甜漸酸,很有層次感。
月餅是放在最後才享用的,因口味重,也多油,吃了它其它鮮果凉食統統淡而無味。年年中秋我家只買「蓮香樓」出品的,全名是﹕「足斤雙黃純正蓮蓉月」。一隻切成四塊,每塊有半粒咸鴨蛋黄,咬在口中,蓮蓉清甜与蛋黃咸香交融,那嗞味能教人閉目回味良久。
除了「拜月光」後的口腹之樂,中秋花燈是另一大樂趣。西關的紙紥鋪為應節都會製作許多紙燈籠,沿街亦多见小販叫賣各款花燈,以手工將竹篾拗成各種形狀,敷以彩紙,內置小蠟燭,以一桿細竹吊之。有白兔、雞公、楊桃和飞機各款,也有圓形或四方的。大人賞月,孩童提燈巡游街巷,無數雙屐仔,行走在麻石街巷,屐聲清脆響亮,但见彩燈盞盞巡游街巷,与空中一輪明月遙相輝映。
那時的中秋便是如此况味,并無喧囂躁动,家家靜悄安然,南音小曲随絲竹琴弦輕揚飄散,花燈燭光搖曳,映照羊城萬户千家。
如是過了幾個中秋,小圓檯上那隻杯子始終空着,待父親大人脫獄歸來,已換了人間,我也長大了,父親始終沒有親眼見過他的兒子,在月下敬拜仁慈的神明,為他祈福,更未看到我踏着木屐提一盞花燈在街頭徜徉。
還記得那時我見到街上父執子手,提燈同行的景像,心里是很有些失落,甚至空空而已。
如今年華老去,對中秋對人生都稔其況味,惜父親大人已不在了,今晚拜月,仍須為他留一空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