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紐西蘭,可去之處甚多。這里并無特別的景點,本地出版的《一百個必須去的地方》,其中有許多都是看上去極平常的。一脈長着樹林的山嶺,一幢點綴着雛菊與藍鈴花的木頭房子,又或者是一道佈滿卵石與落葉的溪流,當然其中最多的是Kiwi最鍾情的沙灘,即使它們令很容易滿足的本地人歡喜若狂,但看起來仍如潮汐來去般單調。有時一座隱身在荒谷里廢棄的無名木橋,也有人去到訪,在千瘡百孔的木板上站立片刻,俯瞰橋下湍急的水流。
這類漫無目的之即興探訪,是一種旅行方式。為了不在車子上踡縮着過夜,在某處小鎮預訂一個房間誠然是必要的,但一路行去,就不必匆匆,駕車也是另類的「漫步」,不妨行行止止,才不致於錯過驚鴻一瞥的好景。
有些僻靜的小鎮,曾是很多年前殖民者的定居點,或者只有幾間店鋪,但總有博物館与圖書館,以及經營了許久的帶酒吧的hotel。她百年前的繁華不再,然貴胄遺風猶在,老舊里絕不見寒酸凋殘,歲月的餘暉都還是金光熠熠的。在镇中盤桓一两日,只覺得是到了老派英國人家作客,推门便见橡樹綠蔭蔽徑,欣聞下午茶飄香。小鎮故事古老,閱歷豐富,却像傳家寶物,收藏在箱子深處,在那一幢幢保養得很精緻的老屋之中。
因為先民拓荒所須,小鎮附近必然有水,一條河或是一個湖。清晨在河邊或湖畔漫步,是思考的最好時光。
因為它使人想起「放下」。
離開都市,放下了電腦、手機、書稿、帳單、約會等等這些「生活的重荷」,來到小鎮,再放下「思想的重荷」。与一切身外之物都完完全全脫離了關係,完完全全沒有了牽挂,有的只是天地间自己這一個人。
繼「放下」之後,便是「看清」-------看清自己的心靈世界。
如我這樣一個人,原有至潔至純的本真今何在?
自出生至今幾十年,除了受父母言傳身教影響,還受了親人朋友的影響,受了教育與書本的影響,受了家庭与婚姻的影响,受了社會與人生的影響,受了經歷與命運的影响,受了知識、理念與信仰的影響,最終構成了維持肉體存活的生理系统之外,另一個奇特而繁雜的系統,可以稱之為「思想」。
這「思想」便是我們的心靈世界所思所想,對每一個人來說,自己的心靈世界都是妙不可言,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罪不可恕以及秘不可宣的。
我漫步遐想之際,經常嘗試看清自己的心靈世界。但我發現自己偏偏看不清自己。那是因為心靈世界的空間,早已被幾十年所見、所識、所學、所想、所經歷的東西,不分精華糟粕,好壞貴賤,統統塞滿了,蒙蔽了,掩埋了。
要尋回一個人寶貴的本真,必須先清空超負荷滿載的心靈世界,所以每次漫步我都會忘記一些東西。每次旅行歸來,我都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如釋重負的大解脫,因為自己「忘記」的并非人与事,而是這些人與事後面的糾葛与恩怨,那難消的仇恨憎惡。一旦將這些嚙咬人心,寢食難安的東西忘記,你才會覺得自己人在山水中,終於知曉分得清甚麼是輕是重,是大是小,是真是假,縱使來時楊柳依依,去時雨雪霏霏,情真意切才是長在,與天地同在永不改變。
與此相比,世人追求的權力野心名利慾望,乃只是智者足下揚起的塵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