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訂閱了一些台灣雜誌的電子快報,陸潤棠寫了一篇《調景嶺往事》,里面有一個少年對美麗女老師的感情,那少年就是作者自己。文章寫得很精緻,像古瓷上面手工畫出的花紋,除卻極富裝飾性,還留着工匠一片真情与實意,把完成一件藝術品視為膜拜神靈應有的虔誠。
校園少年性本青澀,縱已有情如春潮泛濫,然未諳人事,所以朦朧,所以暗戀,從來沒有一個能夠承認或敢於表白的。陸先生喜歡上學校里的蘭老師,從師生到姊弟,然後成為忘年之交。那一種情感就像花兒上的露珠,看上去那般晶瑩華美,却一經觸踫就毀滅,所以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更不能有任何行動。
當年自己也是一個十二歲的少男,我考入廣雅中學,出奇高大的身裁,曾使我在入学時被當作高中生領去另一個部門報到。廣雅有護城河環繞的校園很美,花木扶疏,校舍紅頂灰墙,莊重雅潔,除了有一座科學樓和很大的圖書館,還擁有當時罕見的游泳池。
但我不習慣寄宿的封閉式生活,两座與外界相通的石橋星期天六時後一旦關閉,就使人覺得從此與世隔絕。和幾十個男孩子擠在同一间臥室里,聽他們打屁以及起哄笑鬧,使我難以成眠。我不喜歡那種一聽廣播響起就要起床的準軍事生活,除了上課,郁郁不樂的我常常獨自在校園那些參天大樹下看書,盼望星期六下午放舍那一刻快點到來。
一位姓施的女俄文老師當了我的班主任,穿著湖藍套頭毛衣的她,站在高高的講壇後面,用俄文唸出箂蒙托夫的詩句,使人聯想起一隻春日里歡唱的雲雀,她悅耳的嗓音,迷住了全班同學。嬌小的施老師膚色哲白,發測驗卷給我時,可以看見她光滑的手腕,白得耀眼的皮膚下面若隱若現藍色的血管。
她在蘇聯学的俄文,俄文課下課前最後幾分鐘,施老師會講一些俄羅斯作家、画家和音樂家的故事,對於迷戀俄羅斯文化的我來說,小小年紀尚未懂得把玩一股激流中踏浪前行的奧妙,只是沉浸在屠格涅夫《白淨草原》那些帶著朝露陽光的文字里。施老師的「最後五分鐘」,成為我每一堂俄文課里最期待的時刻。
為了方便管理,班主任的房間就在我們宿舍的樓下,從敞開的窗扉外面走過,可以聞見女性住處那一股淡淡幽香。小房間僅容一床一桌,四壁粉白,有修道院風格,施老師就坐在小書桌邊备課與批改作業,那盞淺綠薄紗燈罩的台燈,經常亮到深夜。我躺在床上望去窗外,可以看到夜色里大樹葉片上燈火的反照熠熠閃光,想象她線條柔和的臉龐,低垂向我字跡潦草的作業,那一瞬竟覺得自己和她是十分地親近。
起床的廣播體操音樂響起,我會從二樓探首張望,待施老師拿著臉盆口盅出門,便三步併作两步跳下樓梯,佯作無意遇上叫一聲﹕「施老師早!」然後伴她一齊走向露天集體盥洗室,偷偷看着她梳洗,欣賞她不時把黑色長髮撥到背後的優雅姿勢。
施老師早就發現我不喜歡寄宿生活的強烈反應,一日黃昏把我叫到房里談話,倒了一杯茶,還遞上來一碟笑口棗,她先詢問了我家中父母現况,說到寄宿,她淡淡笑着說﹕「我去蘇聯留學,火車沒過長春就開始哭了,到了莫斯科,两眼腫成這么大!」边說邊做手勢。见我笑了,她接著說﹕「寄宿培養一個人獨立能力,將來可以影響你一生。」
聽她柔聲這么一勸,我突然一陣心酸掉下淚來,她也不再作聲,體貼地遞過來自己的小手絹,着我擦去眼淚。
那晚在她房里,我坐了許久,看了她的相冊,俄文原版画集,笑口棗吃光了,兩人又嗑瓜子。我告訴她,我母親搓麻將時,可以抓一把瓜子放進咀里,逐粒嗑完,再吐出壳來。她表示不信,要我演示,我又做不到,她便笑我誇大其辭蒙她。
熄燈就寢的音樂响了,施老師着我上樓去睡,「你想來老師這里就來,別老是想家,學習要緊。」臨別前叮嚀再三。
說來來怪,經此一席談,不再想家與郁悶,很快就在校園生活里找到所有樂趣。我也經常趴在她的窗沿上,和她聊天,跟她學唱俄文歌《喀秋莎》与《紡織姑娘》,我喜歡二重唱時自己的歌聲托着她的歌聲飛揚的那一種感覺。
一次兩人合唱,她似乎覺察屋外黑暗中有異,突然停下,揮退了我。自此之後我去找她,她只正色簡短作答,無多餘的話。我畢竟年少無知,也太粗心,只是非常難過,并且發現除了同學窃窃私語,上課時老師的目光也有意避開我了。
初二那年放完暑假,俄文老師換了人,宿舍樓下住進了新來的班主任。我每次走過,窗仍開著,習慣了張望進去,床和桌子都在,却已不見那嬌小的身影,一個少年純真的愛慕,也隨著那雲雀般的歌聲就此永逝,去而不返了。
晚上就寢,望去窗外,看不到一絲光亮,沒有了她的燈光之夜,多麼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