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崎磊落的吳敬梓活了五十四年,寫出一本《儒林外史》。他前三十年家財萬貫,「泥沙一擲金一擔」,故疏財仗義,游冶四方。自遷居南京後,家財散盡,不名一文,「白門三日雨,灶冷囊無錢」。《儒林外史》便是他潦倒之後的作品,書里寫的官賈文人之事,一是見識過,二是親歷過,人事世情都已洞察,所以寫來就手,一如活畫。
細品此書,才恍悟為甚麼中國古典文學巨著中能入魯迅眼中的只有兩部,其中一部就是《儒林外史》。
此書如鏡,折射返照出幾多浮渣沉涬,侮辱斯文的敗類,看了書中一個故事,直教人會心而笑,雖是已經開卷讀別的書了,間或想起《儒林外史》,仍忍悛不住,要笑一會兒。
書中第十一回寫到婁府三、四兩位公子看上去古道熱腸,求賢欲渴,先是墊資還債贖出陷獄的楊執中,這楊氏倒是個性情中人,除夕年關,家中無米,押店的老板帶著銀子來買他家藏的一隻古爐,老楊竟說這些銀子還不夠燒爐買炭的錢,硬是不賣。
除夕之夜,家無柴米,老楊和老妻點一枝蠟燭,「把這爐摩弄了一夜,就過了年。」
後來婁家兩位公子訪至,見楊家雖棲身草廬,一方小天井內卻有几樹梅花,書房內滿壁詩書,才知老楊真不俗也。幾人烹茗清談,踏月相送,好不快活。豈料楊執中又扯出另一名士潛齋先生權勿用,兩位公子遣人攜禮前往相邀不果,不勝悵悵,將家中涼亭換上「潛亭」一匾,以示盼望潛齋先生早日到來之意。
這權勿用確係一副世外高人不修邊幅之相,戴著一尺高的孝帽滿大街跑,衝撞官轎拒絕下跪,半路又拉上一位名號「張鐵臂」的大俠,來找兩位公子,見面又是一番相見恨晚的寒喧。那張俠士還即席舞劍,技驚四座。
這幾位雅士約齊了另外幾位雅士,包下兩只大船,備齊酒席,各人羽扇綸巾,登舟游湖。開出名單來是婁玉亭三公子、婁瑟亭四公子、遽公孫駪夫、牛高士布衣、楊司訓執中、權高士潛齋、張鐵臂擊劍、陳山人和甫八位名士,諸人飲酒作樂,聲聞十里,岸人「望若神仙,誰人不羨?」
過幾日張大俠夜臨兩位公子府中,遺下帶血革囊說內有仇人首級,然後相借五百兩白銀去報答另一位恩人。兩位公子見此等恩怨分明的大俠自是肅然起敬,不僅代為保管革囊,還即時奉上白銀五百兩,大俠銀子到手,自是言謝,并說去去就回,隨即行步如飛,無影無蹤去也。
婁府兩位公子備下酒席,又請了一班名人雅士來,待張鐵臂報恩歸來,探囊取出血淋淋的人頭,給大家一個驚喜。
豈料等了三、四個時辰,不見大俠現身,天時溽熱,革囊也有了異味,兩位公子硬著頭皮打開,這才發現哪里有甚麼人頭,里面的是一隻豬頭,只得教人拎去廚房賞与下人吃掉。
未幾鄰縣的公文也到了,緝拿奸拐霸佔尼僧逃犯權勿用,來婁府拿人。兩位公子只得交出權勿用,自此意興稍減,吩咐家人有生人相訪,一概不見,閉門自理家務。半世豪舉,落得一場掃興。
看了這個故事,覺得好笑的是因為兩位婁公子求賢若渴,以結交名士為榮,其實兩位公子自身首先不是名士,胸中無一點實在的筆墨,只能不懂裝懂,根本談不上高雅。自己不是個東西又豈能識別他人是甚麼貨色,自然就只將騙徒作高人,直把豬頭當人頭。鬧哄哄兩隻大船游湖,聲聞十里,但吃了那多的酒菜,八大「名士」可有吟出半句好詩來,還是個問題,只是遠望若仙罷了,近看的淺陋與平庸醜態,就不必再費筆墨了。
飽經世故的吳敬梓文筆相當老辣,對公子求賢被騙只是側寫,口無所臧否,心有所褒貶。在整部書里,他都是使用這一種筆法,表達自己「熱鬧中的寂寞」,更教人能夠心領神會作者深意乃「為醒世計,非為罵世也」。
之所以可笑,是兩位公子直把豬頭當人頭。甚麼叫有眼無珠,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