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故宮見到居巢的一軸花鳥,我不懂國畫,但前人寫的鳥雀花卉,還是留住了我的腳步,賞了良久。
我知道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來的不一定就是中國畫。
中國畫同其它畫種的區別,不僅是工具与技法,而是作畫之人心里面要有「氣」。「氣」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明代唐志契說:「蓋氣者:有筆氣,有墨氣,有色氣,而又有氣勢,有氣度,有氣機,此間即謂之韻」。一張國畫是否好畫,端視氣韻是否生動,沒有氣韻的國畫是「死畫」,可能會畫得花里胡哨,但卻不是活的。
居巢的花鳥,吸引我的正是畫中的氣韻。
有時見人畫山水,畫的都是層巒疊翠,幽澗流泉,凡有留白之處,非水即雲霧。
單說這雲霧,其實里面就有雲有霧又有靄。
霧是氣溫低于露點時,近地面空氣中水汽凝結而形成的,霧升高離開地面就變成了雲。
而靄是輕霧,比霧要透明,可以表達為煙霧、雲氣。
三者高度、濃度與透明度都不盡相同。
在描繪山水勝景時,筆墨功夫到家而又山水藏於胸的畫家,就畫得出雲、霧、靄三者的區別,畫中表現的雲遮霧罩,煙霞彌漫,哪是霧,哪是雲,哪是靄,是分得出來的。所以近是近,遠是遠,千山萬壑,層次分明而又彼此連綿。畫得差的,就會把變幻的雲煙霧靄一律畫成了濕柴燒灶冒出來的白煙。
再者,畫中國畫,詩、書、畫、印的功夫缺一不行。
文革中我與廣州畫院國畫家楊初成為忘年交,他家住逢源街,街坊之中就有國畫家鄧長夫、程家煥,書法家盧有光。楊初以畫人物見長,古文根柢、治印、書法與畫功俱佳,還擅絲竹能歌。每次与他見面,聽他談古論今,詩辭歌賦,琅琅上口,名山大川,多有涉足登臨,南北掌故,中西美學,信手拈來。其時我將同楊初的會面視為上課,有時一周兩次之多。
他畫的人物,文革被抄去大半燒成了灰,倖存下來幾軸,偶爾展開容我等觀賞,畫中人毋論立坐躺臥,衣下有骨肉,形體中見神氣,顧盼有情。他說自己現在是再也畫不出來這樣的畫了,原因是力與氣都已經欠缺不足。運筆生風,力透紙背,對於一個國畫家,非常重要。
講到居巢,他的「十香園」離蛙妻家不遠。在園中師從居巢兄弟習畫的「二高一陳」遂成嶺南一派,居巢及其弟居廉堪稱嶺南畫派鼻祖。後人如王亭之自稱嶺南派「隔山傳人」,隔山其實是指居巢落籍的廣東番禺之隔山鄉。
居巢歿後葬於「十香園」之側,上世紀五十年代興建廣州美術學院,有關方面竟然徵收居氏墓地,導致一代宗師居氏兄弟等數十名居家弟子墓冢被毀,居氏後人只得起出居巢等骨殖入瓮存放於十香園中。
近見廣州有關人士撰文竟將為建廣州美院徵地辯解,解讀為尊重嶺南派祖師爺居巢、居廉兄弟,所以才靠近十香園建立美院。既是以示尊重,那麼又為何對居氏兄弟毀墓拆墳大不敬呢,實在是自相矛盾,很難自圓其說。
「二高一陳」的嶺南派大師陳樹人由居廉作媒,娶了居巢之孫女居若文,故也曾居於園中。十香園頹敗經年,一直由居巢曾孫女居玉華苦守,終在二零零七年遷出。據說有關方面正重建十香園,奇怪的是作為在園中生活了幾十多年的居氏後人,卻沒有被邀為重建該園的顧問。幾年下來,十香園重建得差不多了,究竟蓋得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嶺南派傳人中還有一位蘇臥農,早年習畫得高劍父真傳,家住芳村花地,我一位畫友在芳村潘達微孤兒院長大,自幼常出入臥農先生種植花果的福林園。臥農先生經常肩挑花果叫賣於市,閉門作畫,擺弄盆景,淡泊名利。文革禍起,臥農先生遭到迫害,我与畫友曾冒險前往拜謁,但見園內花木凋殘,破盆爛瓦遍地,一片蕭索。臥農先生鬚眉斑白,已不養花,更不作畫,終在一九七五年溘然辭世。
居巢曾孫女居玉華生於藝術世家,在十香園住了一輩子,雖也略懂丹青,卻與臥農先生長子蘇倫一樣,未得嶺南派神髓,她的畫至今都不入流。而蘇倫更甚,只學識了盆景制作。嶺南派第一、二代的後人都成不了傳人,街外之人的自我標榜,就更不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