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次到天安門,都是晴霽,藍天如洗,近看鐵紅色的城樓,的確巍峨峻偉,廣場很遼闊,有人形容這里彌漫著農耕時代的和諧,我不以為然,經過一再拓展,這個空間已經成為集體主義的象徵,假如說代表皇權的城樓使人自覺卑微,那麼這個大得有點冷漠的廣場,則令你感到個體的渺小。
人在海外多年,習慣眾生平等,從不覺得自己高人或低人一等,有權力有財富的人,在我看來都一樣,絕不可畏,也不必去奉承。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廣場里徜徉,我想到的是她的廣大開闊,是否應該體現海納百川的寬厚与包容。
歷史在這里數次浴血,一八九五年「公車上書」,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一九四七年「五二零慘案」,爾後是一九八九「六四事件」。
前後一百年國人的要求,似乎都與「民主」和「科學」有關,歷史總是有這多不似之中的相似。
余英時最近在美國論「五四」與「六四」之異同,他認為科學「就是用一種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研究一切問題……研究人文、研究社會和自然界。」而民主則是為「政治思想、社會思想、科學哲學」提供一個自由發展思想、發展新知識的地方。
余英時指出﹕「民主的進展必須要走學問研究的路子,沒有學問的思想在後面的督促,這樣的民主、這樣的運動是不可能持久的。」
科學與民主是相生互補,密不可分的。很多國人至今把「科學」狹隘理解為數理化,歸納為農工軍事技術等的「科技」,殊不知人文科學才是最重要的畛域。因為近幾十年來某些人對人文科學的否定,使中國的青年對人文科學陷於基礎知識的缺乏,對近百年來世界人文科學的發展成果更知之甚少。
正因為對人文科學的無知,我們缺乏對生命的尊重,對人性与愛的珍惜,甚至對民主的認識與追求,也往往扭曲。
在廣場上我百感交集,雄厚文化底蘊,悠久歷史,都沒能使我們變得更聰明,經過百年的吶喊与呼喚,我們跟民主與科學漸行漸遠,因為缺乏民主的環境,我們迄今還未生成造就一種思想,一種偉大的放之四海內皆准的思想。我們在物質文明方面的進步,并沒有帶來精神文明的進步。我們忽略了育人樹人,看不到這是一長串复雜的原因經過長期而緩慢的相互作用而成,如果我們繼續沉溺於自我陶醉,而對實際的差距視而不見,對所犯的罪錯諱病忌醫,不敢正視歷史与現實,我們今後還會面臨富有了反而被瞧不起,強大了反而得不到尊重的尷尬。
規勸羅斯福總統退還庚子賠款給中國的亞當‧史密斯,曾經在描寫中國人素質時,列舉了一個例子,人們會在鄉間見到一頭四蹄伸開、躺臥在地的驢子,有一根結實的繩子繞過驢脖子,把它拴在一根木樁上。但是,驢子不是調整自己的身子去適應韁繩的長短,而是不時地把繩子繞在自己脖子上,越繞越短,還象是在享受一種甚麼樂趣。
每當我想起這個故事,就聯想到我們脖子上也有類似的韁繩,「六四」便是其中一根。
在廣場上我看到的是鮮花和人海,六四的血跡早就不復再見,我只是不明白為甚麼要迴避與假裝忘記,與其苦苦被那韁繩交纏,為何不光明磊落地來一了斷。
不能不想起杜雯惠的那首歌﹕
現在我仿似在等待,等,等那一天來﹔
莫道你心痛不可奈,我心更哀。
若問我想找的所在找,找我的將來,
為著我心中的希望,生命已擲門外。
看著這如病染的祖國,誰亦要奮起叫嚷!
放下眼前原屬我的一切,五月的陽光在照躍。」
二十五年都已過去,多麼漫長的等待,多少心痛與心哀,是時候解脫這條韁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