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
時随母親春游蘇杭,兩地都有親戚,引領我們游天堂勝景,江南的雨絲細細的、輕輕的飄,湖光山色都在空濛中,母親撑着一把青色的傘,這把精緻的余杭造油紙
傘,被帶回上海,後來又帶到廣州,在數度搬遷之中終於遺失。許多年後,我與蛙妻重游蘇杭,曾想找這樣一把傘,却遍尋不著。在斷橋邊的柳蔭下,我向蛙妻追述
往事,母親如何一手擎傘,一手牽我,在江南細雨中漫步,那情景過了許多年,仍猶在眼前。
那一次游江南,一直遇雨。至無錫游八百里太湖,煙雨濛濛,帆影幢幢,湖畔寒梅綻開,蛙妻手中的紅傘,與游人手中的油紙傘擦身而過,在雨水漬漬的石板道上,留下南國佳麗與江浙美人的傘影。
在廣州住定下來之後,用的是「梁蘇記」的「遮」,粵人稱傘為「遮」,實在貼切。這種「遮」,彎把如鉤,鋼質傘架,黑色傘布,拿在手里沉甸甸。那時西關街頭,如遇雨天,人手一把「梁蘇記」,滿街密密一片黑色傘花,煞是壯觀。
「梁
蘇記」遮十分堅固耐用,號稱「純正鋼骨,永久包修」。其時我年少頑劣,街頭持傘,常以手中「梁蘇記」去鋤他人的雨傘,那傘若不是「梁蘇記」牌子的,必被弄
出一個洞來。同學打架,被彎曲的傘把勾住脖子,絕對是一場災難。那時還不知道「梁蘇記」的傘的確是奇门兵器,還有一套「洪佛追魂傘」的武功呢。
「梁蘇記」創始人梁智華是收買佬出身,「梁蘇記」遷到香港,又做了幾代人。據他的後人講,「梁蘇記」遮之值錢,曾經可作典當,這是獨一無二的。
六、七十年代,廣州人用的遮質量低劣,傘外大雨,傘內小雨,一陣風可以吹翻,廣州人叫「反遮」。到七十年代末,「縮骨遮」開始從香港流入,被視為珍奇時髦,那時即使不是雨天,也有人拎著一把縮骨遮在馬路上晃來晃去,作為家有「南風窗」(港澳關係)的身份標誌。
到了南太平洋海島,随俗改用一種直柄彩色大傘,遮陽擋雨。熱帶橫風橫雨,來勢汹汹,惟這種超大的巨傘,方可抵擋。雨中開出一片彩色的傘花,撑傘土著印裔又身穿布拉裇與莎麗,圖案色調千變萬化,宛如一幅色彩斑駁的印象派作品。
在紐西蘭雨傘必須隨身,皆因此地一日四季,晴雨不定。買過一把全黑隊紀念傘,折疊後裝在巴掌般大的小袋子里,極為便利。
作為一種生活用品的傘,曾出現在畫家筆下,印象派畫家雷諾阿在油畫《傘》中,描繪了十九世紀男女撐傘郊遊的場景,從這張風情畫中可以一窺傘在歐洲人心目中
的地位。香港《信報》上一篇文章披露﹕斯蒂文森寫過《傘的哲學》,笑談甚麼人拿甚麽傘,從傘上可見此君性格,持絲綢傘者,是偽君子,持格子花紋傘者,即是
紈絝少年,而有一種傘是「右手拿著謊言」的說謊者最愛用的。
斯蒂文森寫這篇妙文時,還沒有發生文革,否則他可作補遺,世上還有一種傘是獨裁者使用的,那叫做「和尚打傘,無法無天」。
不久之前,香港佔中民眾以雨傘抵擋催淚彈、胡椒噴霧的震撼場面,一夜之間使雨傘成為一種文化符號,以傘抗命,成為克制与非暴力示威的象徵。平凡的傘,第一
次成為一段歷史的代名詞。盡管人們仍在討論雨傘「革命」還是「行動」,但香港人以無殺傷力的雨傘抗暴的場面,將成為永恆的記憶留在世人腦海。
令人感慨萬分的是,台灣幾位年輕的設計團隊,從另一角度解讀佔中對立的雨傘革命,设計出外型類似甜甜圈的裝置「傘在這里---Umbrella
Here」,使用者在自己的傘上裝上它,就代表傘主向遇雨的路人宣告﹕「你可以過來與我共用一傘!」
「傘在這里」的出現,使許多在雨中躲避、徬徨的無傘之人,看到了人情溫暖的希望,雨中有某個陌生人願意打傘送自己回家。
當近在咫尺的香港發生令人痛心的對抗與撕裂,當某些人仍不斷加深這一對抗與撕裂,竭力醜化與暴力化雨傘這一符號。這幾個年輕人以温馨柔情的「共享一傘」宣示為你遮風擋雨的博愛精神,將雨傘形像柔性化,實属宅心仁厚,用心良苦。
雨傘,可抵擋強權暴力,更能帶給人互助互愛。腥風血雨,冷漠世情之中,小小一把雨傘,可庇天下善良大眾。
雨傘啊!假若還有一首歌從未唱過,那必是属於你的「雨傘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