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了三十多年的醞釀、思考與寫作,我的最後一本書終於在去年底完稿,她是用我的母語華文所寫,考慮到書的內容以及當下華人世界言論尺度寬嚴不一的狀態,最終決定到寶島台灣一試出版的可能。
台灣的出版社在收到我的書稿後,經過整整兩個月評估終來函作覆,表示要與我簽約出版。指定給我的出版編輯是仕翰君,之後我倆通過電郵往返商討,包括文字上的討論,刪減、勘誤,還有圖片使用與裝幀設計,甚至橫排還是豎排,都有涉及。整個出版工作近八個月之久,除了體現出版社工作的規范化嚴謹,讓我感動的是仕翰編輯的細心與熱忱,雖然他僅用很短一段文字表達過對我這本書的贊許,連這本書的書名《行過文革的死蔭幽谷---亂世浮生錄》,都是仕翰君所擬,看得出他的確很喜歡這本書,花了巨大的心血來編排這本書,使她顯得精緻而又凝重。
此書可以說是我的自傳,一個人太年輕,是不可以寫自傳的,因為前路尚迢迢,將要發生的事還很多,也不可預測,所以年輕人只能寫某一時段個人經歷,未足以從回顧的角度,檢點自己一生。但是活到了古稀之年,走過的路比剩下的路多,大概也就有寫自傳的可能了。
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學家卡萊尔說過﹕「歷史是無數傳記的精華」。
大人物的傳記已經很多了,惟小人物的傳記少見。因為大人物的故事有更多的人願意傾聽或閱讀,即使他自己不寫,不會寫或來不及寫,也會有後人或外人來帮他寫。小人物的故事實在太平凡太普通,沒有人感興趣,小人物又忙於浮生,或拙於文墨,所以很多的故事沒能記下与寫出來。
很久以來一直苦苦念想着寫這樣一部小人物的傳記,箇中有爺爺、父親与我自己。
三代人三個男人,如候鳥迁徒,北往南來,避禍藏身,幾近脫险,复入虎口,屢遭劫難,九死一生。三個男人所經歷的是中國歷史上最翻雲覆雨驚天動地的一次變遷,我們無法選擇生在甚麽時代、甚麼地方,却曾經嘗試去尋覓安身立命之所,最終仍然發現都是徒然,似乎命中注定大歷史有此一劫,以致我們身不由己,一直前路多舛,日子難過。
我及上一代所經歷與見證的苦難人生,是大時代變遷的悲劇,作為政治制度的試驗品,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我們在磨難中失去了心愛的人,失去了青春與自由。在回顧與反思往事之際,我更傾向將個人苦難視為整個民族之中極微末的一小塊碎片。在人類命運之中,個人苦難是一種難得的傳奇,在世為人短短幾十年能有如許曲折離奇經歷,不應成為精神枷鎖和思想重荷,而應視為一種寶貴財富。受盡磨難,亂世餘生,被人折磨過的我們,絕不能再自己折磨自己。雖然我們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都被毀了,但餘下的生命是上天的垂憐与恩賜,盡管來日無多,只要活一天就要珍惜,就要快樂!
昔日經歷過生死磨難種種,在心靈上留下傷痕累累極深。即便時過境遷,否極泰來,但總是不會忘記,也不應該忘記。我想不僅僅是自己,還有許多人正在自己用柔弱的肩膀,时刻扛承著這思想沉重的閘門,如此沉重,也絕不放下,因為我們知道,一旦放下,情感的激流便遭截斷,真理的光明將被阻拒在外,留給我們的惟剩下死寂麻木的黑暗矣。
我的這本書可以算是一個另類。余非名家,又非偉人,乃僅僅是一介草民。父母兩家的命運軌跡本南轅北轍,却又因大陸歷次政治運動彼此交集,乃至劫後餘生,不由相對唏噓,嘆息獻身烏托邦的南柯一夢。
父母两家族近二百之眾,惟我一人率先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離開中國,在南太平洋散葉開枝。將父母两大家庭中人當年在京滬港澳以及廣州的遭遇,以及本人去國後在南太平洋諸島的見聞与经歴聊記於此,僅出於一個平凡的心愿,能將萬千記憶碎片之其中一二,在歷史的拼圖里回歸她原來的位置,恢复她的本真。
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不止一次再睹親人之音容笑貌,盡管他/她們之中很多人早已離開了我,但他/她們的夢想、情感与蒙難受苦的經歷,仍如利刃再一次劃破我心,淌出六十年一直沸騰不已的熱血。
不過,我仍然為往事故人通過此書的「復活」感極而泣。因為她并非一人一家之事,而是折射出了整個民族的歷史。
在寫本書之時,或有喜有悲却絕無任何恨怨,毋論施害抑或受害,本都是人,是同胞也是手足。就某種意義而言,施害者亦是受害者,且受害更深。因為不懂得何為愛,又因為缺乏愛,我們彼此相殘傷害,令他人生不如死,甚至置對方於死地,這樣做應該嗎?值得嗎?有意義嗎?
平心而論,在歷史記載的準確、研究的深入與討論的自由開放方面,我們還做得很不夠,尤以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與定位相當混亂模糊,在三十年前中共中央作出否定文革的歷史決議之後,近年出現文革幽靈重現的端倪,無論從哪一種角度看,這都是極其危險的。
所以我在這本書中表達這樣一種思想,那就是當下最迫切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的自省与反思,在悲苦歲月里經歷磨難之時,曾否因人性的脆弱、思想的迷失,將自己身受的痛苦轉嫁移接他人,當過幫閑或帮凶?!哪怕是對暴行保持緘默或视若不見,也是因自覺或不自覺所犯下的罪錯,惟有完成這一自我懺悔,才能明白亂源禍根何在,才能永遠告別糾纏在萬千國人內心的錯誤与疑慮,終結罪惡,才能達到思想情操的昇華,從而達到真正的相互寬恕與和解,繼續完成中華民族轉型的偉大使命。
希望人們讀了這些文字,暸解曾經有過這樣一些善良的普通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他們只不過在為自己以及家人争取較好較安定的生活罷了,如此卑微的願望,也未能夠兌現,他們中一些人是抱恨含寃而死,帶着遺憾「離開這個美麗而今人留戀的世界」的。
「離開這個美麗而今人留戀的世界」是家父生前寄給我的信中的結語,我一直記住這句話,希望人們在讀畢此書之後,仍然堅信我們所活着的世界是美麗的,非常美麗的,所以我們留戀盤桓於此生此世,依依不忍告別離去。
登月第一人阿姆斯壯曾言﹕「回顧過去,我們真的非常荣幸能活在那段微小的歷史中。」
獻上此書之時,我為自己曾經生活在那一段大歷史感極而泣,能夠親歷中國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作為倖存者而言,這些個人苦難錐心刺骨,永世難忘,但我為自己的生命能有這般偉大的見證而驕傲,有誰能肯定這不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幸運」呢?!
寫完她,算是人生考卷有了答案,所以她是我最後的一本書了!
我早已不再把寫作比作十月懷胎,也不再把出版的書比作自己的孩子,理由很簡單,人總是疼孩子的,自己的孩子即使缺胳膊少腿,也還是世間最可愛的。正因為這一種偏心的溺愛,往往令一些作者失卻了檢視自己作品的決心,特別是文字成書之後,作者會在內心有一種滿足的喜悅甚至驕傲,從而忘記了正確的評價,永遠來自廣大讀者,來自經受得起歲月銷蝕、歷史驗證的思想理念,來自偉大的普世價值這一事實。
我寧肯將自己的書,比作偌大書山腳下之一礫,小小石頭,能否經受讀者的檢驗,有無可讀性的價值,端視其中的合金量。只有讀書的人才是採礦者,他們永遠在不倦地挖掘。僅希望若干年後,有人偶爾掂起它,毫不留情地敲敲打打,發現里面還是有一點點東西的,盡管它少得非常可憐。
感謝支持我寫作與出版此書的親人朋友,感謝上帝,正是衪賜予我信心力量,寫成這本僅如螢燭之光,不足與日月爭輝的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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