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父亲突然变得见什么都怕。怕风,那怕是很微弱的那种,他也会指着被风拂动的柳条说着让人害怕的话;怕雨,说那是上苍的宝剑,专门劫杀大地上恶人的;怕人,就是我那老实得有点痴呆的邻居,他也会怕得听到声音就连连躲藏,如果能够掘地三尺,他一定不挖二尺五。接着是失眠,白天劳作强度之大是城里人无法体会到的,到了晚上,星星一出现,他就会变得异常精神,夜色越深,他越兴奋,但他本来是一个五岁就患过脑膜炎的人,他不喜欢多说,也就压抑着,一直寻找着医生,看病吃药。
母亲是苦命人,实在地说,她不该从一个叫十里箐的地方嫁到我家。那本身是一出错,因为母亲从小就在一户造纸人家长大,那地方穷得连穿衣吃饭都成问题,一年的经济收入全靠到山上挖草药出售,才能从市场上买回不让屁股朦羞的粗布。母亲没有上过学,自己的名字也都是邻居帮叫的,她自然不愿在那样穷的地方呆下去,纵然那地方的小伙子如山上的药草,一山一山都有,但她选择了嫁到我现在的家,一个有大米吃的地方。父亲去相亲,是爷爷请人带去的,父亲天性害羞,在邻居面前都语无伦次,要到一个新的地方新的人家看新的姑娘,那是需要胆量的,父亲不能,也不敢。请去的人叫陈耀坤,一个能把树上的小鸟都哄得下来的中年男人。母亲有母亲的想法,水冷草枯的十里箐,一年四委都吹着冷风,天再晴,还是不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暧,但山上常年开着无名的小花,红的黄的紫的蓝的都有,它们开着,就有一些蜜蜂前来采花,母亲经常面对一些花朵发呆,她前面的小伙子动情的山歌,她只要一转身,就能扑进一双充满激情的瞳乍。
外婆吃饱了苦头,在陈耀坤甜言蜜语面前,尽管知道就是盛产大米一年都不愁吃穿的阿定山,也不可能闲着吃睡着吃,但她还是想信,自己的小女不管怎么说都应该到吃大米的地方去生活,那是一种福气。现在城里人看了都会笑话的,吃大米也是一种福气,这是滇西十万大山中的某一座叫十里箐的横断山的真实。山陡得阳光都爬不稳,你还希望水往山上流?到是苦荞这东西也像苦命的十里箐人,乐意在瘦土上生存,一扎根,都把爱表达出来,该开花时让一山一山披上洁白的云彩,该结果时,把农人们的渴望聚焦成一粒又一粒汗水大小的果实。外公深知山上的苦荞种得再多,还是不够一家人吃,他人手巧,大集体年代是生产队里的抄纸能手,次竹在他的刀下如翻飞的白鱼,竹子的纤维泡到水槽里,加上大碱就变成纸的原料,再一张一张从水里将成形的竹浆打捞出来,就是中国最原始的纸张。粗糙的纸布满竹子的血迹、筋骨、肉身以及竹的清香味,我上小学的时候,好些句子都是在那种纸张上完成。承包到户后,外公就把小纸厂建到家里,到深山里砍竹子,在家里把竹子变成一刀刀纸,又用马班驮到集市。母亲十多岁,就学会了抄纸,除了砍竹子使刀没有外公利索,纸的三十六道工序她样样精通,寒冬腊月,别家的女孩子们都纷纷外出打工,母亲还蹲在水槽面前,看着即将成形的纸想着不该她想的生计。母亲不仅能抄纸,还得把家里的生活调里得头头是道。大舅娶了媳妇后搬出去独自开伙,外公外婆也没有办法留住他们,舅妈说了算,大舅自然不敢说什么,按理是该大舅伺候外公外婆,母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年老体弱的两位老人不管,这样,许多娶亲的人来了,又走了,就像十里箐短暂得有点不近人情的春天,爱情的幸福还没有让母亲体味,就已跨过三十岁的门槛,看着那些青春年少的男人一个个从身边远走,一个个又都回到母亲身边结婚生儿育女,母亲只好闭上寻找幸福的眼睛,任生活的苦水从眼角溢出。
父亲娶到母亲,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运气的成份在里面。在种种可能之间,只要一个假设,那么父亲也许空守一生。在娶到母亲之前,父亲已经被爷爷带着走遍了阿定山的村村寨寨,阿定山七十八户人家一百一十二条狗熟悉了父亲,甚至阿定人每每遇到父亲背着一个人造革黑皮包都会问“今天你要到哪里说相媳妇了”这样的话。爷爷把父亲的媳妇说到手,就撒手西去了,他患的是喉癌,病前还都犁田钯地,八年前的春天,在他播完最后一粒种子的时候,也把自己播到阿定山半腰。爷爷死后,所有的活都留给了父亲,大春作物的栽种、小春作物的洒播,家里柴米油盐的开支,奶奶支气管哮喘的药费都压到父亲身上,尽管母亲默不作声地与父亲承担了这一切,但父亲还是没有承得住气。邻里之间寸土必争的形势,本家父族默守陈规的陋俗,让父亲再也不能入睡了,一连两月,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上的楼板发呆,异常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屋外虫子的低语,老鼠叽叽咕咕的说笑也让他动怒不已。母亲根本无法往精神方面想,在我的家族病史中,查找不到精神病例,就是在城里工作的伯父,也无法从父亲失眠判断出一些精神病方面的蜘蛛麻迹。伯父带父亲到县城的医院里检查,父亲一会儿说胃疼,无痛胃镜里面的胃,非常正常,看不到半点炎症。父亲又说生殖器疼,皮肤科的鲁医生望闻问诊,还是没能从父亲说的地方查找到什么病灶,到是一位细心的老大夫说了一句让伯父吃惊不小的话:“这个孩子可能是心病。”心病是我们那地方对精神病患者尊敬地称呼,伯父仍没在意,又按父亲指的部位到县疾控中心检测到了肺结核,结果,拿了许多专门药品,送父亲回到老家,伯父可能还在回城的路上走着,父亲就已经把药全都丢掉了,说那是过期药品,是不能吃的,吃了也不会管事。
父亲真的发病是三年前的大年夜里,阿定山上的家家户户都挂起火红的灯笼,鞭炮的纸屑飞得到处都是的年三十晚,父亲突然操起一把砍刀,说要杀村里的陈耀坤,就是那个当年带到去相母亲的那位长辈。家里人都吓得发呆,一个看着一个,不知如何是好。不好,父亲真的想杀人,他惊慌失措地跑出大门,往陈耀坤家里去。这时,陈耀坤正在家里为祖宗烧香,嘴里喋喋不休,祈祷着来年老鼠少来打搅,害虫计划生育,旱情有所缓解,泥石流不要发生,他没有祈祷自己安康,随着一声大吼,一把被生活打磨得缺牙半齿的铁刀就架到脖子,铁寒到心里,毛孔全都翻起,这才看清是父亲,也许是父亲此时瞬间清醒,也许陈耀坤命大,父亲居然把刀扔出去,随着“哐咣”一声,乡亲们围过来,父亲眼里噙着大滴滴泪水。有人喊“把他抓起来”,可是在场人老老小小谁敢抓啊。谁也下不了手,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平路村数他吃的亏最多,可以对天发誓,只有村里人欠父亲的,没有父亲对谁做过一点坏事。要说有,也只是被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利用罢了。隔壁一个叫葵花的中年妇女,非常想得到爷爷从生产队里分到的一声空地,那地虽然没长黄金白银,但可以在上面盖房子,葵花就使出法子,先是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到我家,特意在父亲面前小便,父亲眼睛开始发直,用一个词叫做呆若木鸡,既然是木鸡,他还想什么呢,父亲就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对葵花怎么样,葵花小解之后赖着不想提裤子,花裤头耀眼在阳光下,鲜活了父亲的眼神,父亲也是男人,就从我出生后还接二连三做掉了三个弟妹的母亲而言,沉默只是父亲的眼神,父亲有其它男人该有的性与爱,有其它男人的欲与求。葵花把洗了至少三遍的左右手往父亲缀满牛粪的头发窝里一插,开始梳理,那是母亲无法择腾出手去完成的功课,父亲的手拈着泥土的右手发抖地向前伸出,父亲看到了花布裤头,那是一种少见的光彩,接着父亲又在葵花胸前看到一块,那块花布红绿相间,在粗粗的的卡布外衣里面包裹着父亲在母亲身上同床共眠多年的乳房。紫黑色的光韵,像落到山那边的阳光,瞬间让父亲感到晕眩。
任何付出都是有代价的,葵花的乳房也不例外。父亲需要付出的是爷爷临死前让父亲跪在他面前作保证的那块闲置地。不许那块经过多方争夺得到的不过一分五厘的土地从父亲手中败出去。然而,吃了葵花软豆腐自然不能不作出让步,然而,誓死捍卫着那片土地的还有奶奶,奶奶死可以,就是不充许别人占去。父亲整天想啊想,想不出办法,而葵花又逼得急,这也许是父亲犯病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父亲后来回忆,是有那么一回事,也就是后花园里与葵花的皮肉之亲,可葵花说到哪里也不承认,自己不可告人的期图。有许多次,还到我家,对父亲的病又是关心又是牵挂的样子,看了实在让人恶心。我虽然还小,我记得有一次我听到葵花劝母亲改嫁的话。那是一个阳光被乌云擦去的午后,在我家厨房,我讨猪菜回来,听到母亲的里面哭,很伤心的那种,再一听还有一个人在一旁说话。“你的男人是不可靠了,还不如早点改嫁,你还年轻,是菊花一样的年龄,这些时候安微来娶媳妇的很多,他们不记年龄大小,还可以带走你家小兰妹(我的小名),反正再呆下去,你男人也不可能好起来,女人麻,不可能一生都守着一个无用的男人。”
我扔下箩筐,推开虚掩着的厨房门,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蹿到葵花面前,指着她的鼻子,就骂。我不能让母亲离开可怜有父亲,父亲虽然有病,但每一刻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我楼在他的怀里,让我感知他的爱。母亲虽然也痛苦着,并且可能继续痛苦下去,但母亲一走,或者一改嫁,那七十多岁的奶奶与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就成了平路村无人照看的废人了。我一个乳味未脱的小女孩,也无法深知母亲心里想的,也无法让一家摇摇欲坠的家庭继续在命运设置的险路中前进。母亲在与父亲生活了三年之后,真的想改嫁了。那是一次可能让母亲丢掉生命的事件里,父亲充当了一个杀手的角色,他在母亲不注意时,亲手把母亲的头发揪起来,把头往地埂上撞,撞之后又把母亲往几十米高的坎子推,结果母亲那天被摔成重伤,长时期的昏迷落下脑振荡后遗症,活回来的母亲彻底绝望了,想不到自己抠老母鸡屁股里的蛋买药伺侯的结果就往死里打自己,父亲被人用铁链拴到楼里,饭得送去,大小便就把楼板拆了一块,让他自己解决,又怕他从缺了的板板上坠落,洞留得非常非常小。母亲当天就跑回到十里箐娘家,寻求一份精神意义上的支持,但外公外婆除了流泪不止之外,也没有办法说什么。外公外婆到我家探望父亲,也同样不止一次遭到父亲的羞辱与漫骂。每次来看的结果是含着泪水回去,但心地善良的外公外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他们也不支持母亲离开父亲,更不支持母亲挨打后找人报复父亲一顿的想法。看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外公外婆整天叹气,也一样消瘦下去。这时一个年纪三十九的男人进入母亲的视线,那是一个外省人,烧砖瓦为生,已经在平路村呆了多年,干得一手好泥活,一砣红泥巴在他手里立即会成为遮蔽风雨的瓦片,但他过得很辛苦,每挣一分钱都要把它省出一大部份寄回老家,据说那里也有离异后留在他身边的女儿,正在上初中,还有一个老母亲,白内瘴害得老人家已经好些年见不到阳光。每次父亲发病,又都是那男人前来招呼,母亲不敢拢身喂药,是那男人帮喂,那男人对父亲的病十分同情,每次到我家还约了人一同来,他是怕平路村人多嘴杂,他是个老实人,此前也有好心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但都没有处成。母亲在一个落雨的黄昏落着泪答应了外省男人的求婚,原凉母亲不懂法,不懂婚姻的解除需要以法律的形式。母亲答应与外省男人处一处,外省男人的脸上顿时生出三十多年没有闪烁的灿烂。他请村里一位德高望众的老人前来我家,把提亲的事说了。母亲看看突然流泪不止的父亲,心软了下来。父亲只是无法表达罢了,他抖动着脚链,说着一些对不起母亲的话。母亲因此下定决心,不再提婚姻的事,她怕父亲因此更加病重,无法再把他拉回到原本幸福的家庭生活中。母亲想想,还是没有答应那外省男人什么。
父亲被寒冷而沉重的铁链拴着,无法再溜达到村子里的沟边水尾,油菜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父亲的病还是没有好,每当油菜花的清香被春风携到沉闷的小楼,父亲的病就无法再医。药到嘴边都成了他出气的对象,送饭送水送药都得请村里的男人,自从外省人提亲的事被父亲听到,他再也不能进入我家,父亲一看到他,就会动怒。母亲一边照看着父亲,一边忙活着生计。七亩八分的旱地一年两熟的庄稼,都得经过母亲的双手,种子播不完一粒就有一粒的欠收,庄稼做不好一道工序,就会有一道工序的损失。一个年轻的女人,忙完了白天的活,一到夜晚,就难挨了。村子里的年轻男人是不敢贸然进入我家里的,那怕在火塘边向火,那怕煨一罐粗茶,也不能。母亲撕着荨麻,纺着麻线,一直要到早醒的公鸡看到还亮着的灯光叫起头遍,母亲才会入睡。母亲就是嫁人了,也不会有人指责的,母亲也是女人,她需要男人的温暧,然而,命运让她与一个没有用的男人呆在一起,根本就忽视了作为一个年轻女人的心里需求与生理需求。母亲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怕村里人说三道四,加重父亲的病情,病情一加重,就是最简单的安定药也得多买几粒,这对于没有什么经济收入的家庭来说,无凝又将是一笔负担。母亲起去想来,就只有悄悄哭泣的权利还没有人夺走,哭出声来,父亲又会在楼里骂她,说她丑陋得像个猪八戒。这样的泪水打湿了许多枕巾,我每次在睡梦中醒来,都会看到流泪的母亲正对着镜子发呆。二十九岁的女人,皱纹已悄然入驻额头,白发又丛生许多,母亲是一个好人,好得不得了的母亲,自从父亲患病后,一直寻求着民间的单方,总希望民间那一位高手能解除父亲的痛苦,这样,她请过神婆,民间医生的每一个单方她都亲自寻找难找的药草,努力是枉然的,父亲的病丝毫没有好的可能。这时母亲又有着她的打算,她也不想呆在平路村,那地方是好,出产大米,却也出产比秕草更多的流言蜚语。母亲不敢走近任何一个成年男人,任何一个成年男人也都回避着母亲,那是一尊瘟神,沾到就会惹自家老婆恶吵,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就象河里的沙石,水都绕开了她,让她兀自立在寂寞的河滩,所有男人做的家务都归到她一双手上,所有男人使的农具都交到她的肩头。她播种,她薅锄,她修枝打杈,她施肥育苗,她收获,谷箩里每一粒喜色都饱偿到了母亲的心血。有一次,母亲请不到扶犁的男人,而秧却已拨节,再不移栽就成杂草的时候,母亲自己学习犁田。那可是男人的活儿,没有比牛力气大,是无法让牛听话的。母亲不信自家吃着她割的青草长膘的牛会不听话。然而,就在那天,家里的两头犟牛没有让母亲拢身,母亲一拢身,他们就撂撅子,尽耍赖。母亲追了半天,浑身溅满泥水,太阳在天上热辣辣地赶路,只到下午,两头犟牛才乖乖地拢到了犁面前,母亲开犁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母亲哭了,这一哭就想起家里吵闹不止的男人,也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吧,母亲仿佛听了锈迹斑斑的铁链子沉重却异常尖锐的声音,破旧的小楼房上的瓦片一块接着一块往下掉。
父亲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在城里的大伯父将他带到城里,对付精神病,没有特效的药品,这让母亲再次对生活失去厚望。她考虑了许多夜,她真的想离开这个让她偿了许多苦水的家,这哪里还是一个家,只有家的外形没有家的内含,家在一个女人头上就是一团乱麻。
母亲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离开家,她要到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就是我,也只到后来母亲再一次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再回到家里才知道的,母亲要到的地方是一个未知域名,那里有她的归缩,但她还是回来了,出去三天后,当我哭坏了嗓门,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的时候,母亲同样泡着眼睛回到家里,家更不像家了。父亲闹着要吃饭,奶奶气倒在床上,无力起床。猪把圈门哄倒了,跑出来院场里乱跑,牛把头伸到楼上吃草,被卡在了楼板上,口吐白沫,再也不能为家里的粮食生产出力。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她先殷奶奶送到离家很远的村医那里打占滴,再回到家里看死去的牛,当我放学回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才上三年级的我,也偿到了生活的无奈。妈妈,你不能再走,再走的话我也不想活了,我哭着拉着母亲的衣裳,母亲听到这话,怔怔地看着我,猛地将我楼到怀里,足足抱了我一个下午。
后来知道,那个无名的远方真的是母亲想改嫁的地方,那里一个打工的男人把爱的信息传递到母亲心上,就把母亲给接走了。母亲这一走,才发现她根本无法走得了,身未行心已远,那男人不想让母亲带上我,更不答应母亲要带上奶奶的要求,母亲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充许她带上一家人,那怕她是做牛耕种还是做马拉车。但那男人根本考虑不到这些,看到母亲身上的担子,作为一个男人也都心寒地退却了。母亲回到家,村里许多人又都找上门,有催钱要还的,有欠着鸡蛋要帐的,有想要我家那些土地想自己种的,也有来商量房子的,只三天时间,这个世界对母亲而言已经陌生得让人害怕。
一个阴雨的早晨,村支书跑到我家,一身被细雨淋湿,坐到母亲拢起的火塘边,对母亲说:“你家要住进一位三村建设工作队,得准备一下,别到时人来了脚忙手乱的。”支书的吩咐不容拒绝,那是吼一声就能让小小的平路村抖三抖的重量级人物。此人当了二十年支书,练就一张滑头滑脑的嘴,乡上什么领导来都不能让他下台,老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背后的小话很多的是关于他多吃多占的事。村支书爱弄女人,别看前脚已跨进五十岁的门槛,后脚还踏在许多姿色好一些的村妇身上。手里的化肥供应,烤烟亩积的分配,计划生育的指标等都在他手里操持着,谁还敢不听他的,要是不听他的,他在千人大会上说了,就不盖公章,不开证明,到时你结一个婚还得求他。钱他爱,女人更是。父亲病最严重的时候,他来过我家,什么也不说,就往母亲手里塞钱,那钱不多,刚好够我一学期的学费,母亲拒之不过,也就接下了,几百元钱收下后,支书就一天不空地往家里跑,表面上关心父亲的病情,还请来一个乡村医生,开过一些药方,强迫着父亲喝完汤药,父亲眼睛红红的,像多日没睡的兔子,目光无神地看着一脸杀气的村支书,不敢不喝,话也不多说了,但父亲的瞳乍深处,我看得到一种伤心,一种外人无法体会的难过。支书一来,父亲就变得十分冷静,到嘴边的话又收回去,想摇动铁链的力气也不知道到哪里了。村子里的人都感到高兴,说还是支书教育有方,几位平日里游手好闲的男青年,给村支书献烟敬酒之后,也对村支书的大驾光临表示感谢,父亲一吵闹,村子里的狗都睡不着觉,咬起来嘲人心烦是小事,关健是影响了小偷们晚间作业,村支书来到,疯子不再闹,找女人的清静,偷东西的安宁。顺口溜是这么个意思,也不知道找女人的男人是谁。有一个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看到母亲屋里还叽里咕噜的,我轻手轻脚从窗缝里往里瞄,不好,是支书。一块不知那个年代划的疤顺着小肚根立着,让人有说不出来的恐惧,稀疏的胸毛象没有捆扎的稻草,母亲则低泣不止。
父亲的病一直没好,受够了人间的千般苦,吃饱了命运恩赐的亏,在一个寒冬的夜里,他终是挣脱了拴了他足足七年的铁链,跑出家门。他在寒风中狂奔,像九月的风一样狂奔,在一个前后有许多老牛摔死的山崖,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到平路村子一片漆黑,两颗豆大的泪挂在眼角,他狂叫一声从几十米高的陡崖上纵身一跃,再也没有一点声音。
仍然是黑压压的人群,除了我带着为数很多的泪水,村里老老小小都来了,父亲是被放牛的孩子发现有,发现的时候已是第三天,浮肿起来的脸,把他的双眼都撑得睁不开,父亲多想看看我啊。父亲发病的时候也好,不发病的时候也好,从没有动过我一指头,就是疯得不能自制的时候,谁要说我不好,他都会怒目圆睁,逼视得对方落荒而逃。父亲选择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人世,我想他甚至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死的惨状吧。他凌空一跃的时候,我正在做梦,算算这个时间差我敢肯定地说,就是在我恶梦里,父亲开始起跃。火塘里的火热烈地燃烧着,围坐在火塘边的老人,都在说着父亲的种种难能可贵的老实或本份。可就因为老实,父亲受尽了折磨,就在他要走的前些天,奶奶因为被父亲一顿恶骂,连饭也没有给他,父亲是带着对这世界的不快走的,这其中有对一家人渐行渐远的关怀与照顾。年轻的伙子们依旧在甩朴克打麻将,偶尔说起父亲,也都像是庆幸,是的,父亲的死对家里人来说是值得庆幸的事,对他自己也一样。久病无孝子,对于父亲这样的病人,他无法用感激回报家人,到是不时添加的麻烦,惹得一家人早已把那一点点同情与伤心消费完了。
父亲走后,家里并没有清静下来,先是葵花前来索要父亲许过给她的那块地皮,奶奶誓死不给,母亲也不同意,认为那样的交易得不到法律的保护,村公所支书当然站在母亲一边,把葵花教育了一顿,把“三个代表”也扯上了,才把葵花打发掉。先前给父亲吊过点滴的老村医,也在一个晚上摸到家里,老花镜往鼻梁上一按,手指往嘴里一沾,就算出了九九八百一的药费来。母亲求他不要让奶奶看到,甚至跪到老村医面前,让他宽松几天,老村医就是不肯,说自己家也有病人呢,需要进县医院治疗,说老婆逼得紧,要把钱寄到儿子读大学的省城,说一些理由,让母亲真的欲哭无泪。这样吧,老村医说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药费都不是最要紧的,母亲不知道那样事能抵过这么多的钱,当然是一口答应,但老村医要母亲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母亲发疯一样跑出家门,留下家荡荡的老屋,在屋里赖着不走的炊烟。
村支书再一次来到家里,提出了一个让母亲吃惊不小的请求,那就是他要娶母亲为妻,因为他的老婆瘫患在床。母亲揩了一把又一把眼泪,答应了支书的求婚,她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让她受到折磨七年之久的家。支书其实也无法将母亲娶进门,那可是犯法的事,瘫患在家里的老婆就是十年不能与他交流一句话,他这个村支书也可能冒这个险,这个险的代价就让他从村支书位置上退下,退下他还能操纵计生指标和肥料分配数?支书每晚都来家,这是从邻居口里说的,因为到初中后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后来追问母亲,母亲也只吱吱唔唔的,无法从中知道什么。奶奶气倒在床上,一直叹气。听到母亲与村支书相好时,奶奶粒米未进三天,只到快撑不住了,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奶奶才免强吃了一点,吃着吃着又哽咽住了,奶奶想她的儿子,尽管那儿子是病人,是临死前还骂她老不死的儿子,她想得快要发疯。心尽管奶奶还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城里的儿子娶了城里的媳妇,父亲死了,还不准伯父回家,奶奶哭了三天,还是看不到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回家,奶奶快不想再睁开双眼了。母亲的事或多少或少隐或明地进入奶奶的耳朵,更是奶奶彻夜难眠。要是母亲嫁人了,丢下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不知道喝一口水要到哪里找。但一想到母亲来到这个家,只过了三年正常人的春秋,就陷进痛苦的境地,作为女人,她有一千个理由改嫁啊。
村支书仍然来,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母亲的脸上浮起过很浅的笑意,不多时日,又都灭了,奶奶在父亲死后的三个月过一天的时候,也撒手西归,真不知是怕耽误了母亲的嫁日还是想她的儿子而走。我考上高中,却没有钱再念,县妇联的阿姨把我介绍到外出务工的队伍,十五岁的我多报了一岁,顺利在来到深圳。只是母亲还在故乡,守着那些瘦山瘦水过活,太阳落山,她早早地入睡,真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发那些寂寞的夜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