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幸福
百合
我在新西兰的第一份工作,是受“救世军”(Salvation Army)的委托,每天早上到一位名叫莉莲的Kiwi 老太太家中做家务。莉莲已经八十多岁了,因为腿脚不便,要拄着拐杖行走。她的老伴是一个残疾退伍军人,左腿装着假肢。两位老人的孩子们各有自己的居所,平时偶尔会上门看望他们,更多的时候是用电话问候。老人平时也不太出门,只喜欢在自家的庭院里栽花弄草,或是在屋檐下的那对藤椅中静静地看书。到了复活节或是圣诞节,他们会被儿女们轮流接到家里去过节。过完节后回到自己的家中,老人家仍然会沉浸在节日的喜庆当中。
我去到他们家,莉莲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后辈送的各种小礼物一一摆在桌面上,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每一个小玩意的由来与用途。她的老伴,就笑微微的坐在一旁看着老妇人絮絮叨叨,并不插话。
两位老人的头发都已经雪白,脸上也早已沟壑丛生。可我却发现,他们此时的脸上透出的是红润的肤色,半眯的眼中溢出的笑意掩饰不住内心的愉悦。特别是老军人凝视妻子的目光让我有久违的感动,那里面带着满足,带着欣赏,带着一种我渴望领悟的东西,那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妻所沉淀出来的眼神……
每次老先生要出门办事或买东西,出门前总要拥抱一下拄着拐杖在门口送行的妻子,并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吻。老妇人则会蹒跚地挪到篱笆墙外,挥着手,直到汽车消失在街角。有一次老先生要去惠灵顿处理要事,得第二天晚上才回来。莉莲那天在篱笆门上靠了很久,还不断的掏手绢抹着眼角。我第二天早上一进老太太家里,就发现平日开朗的莉莲面色憔悴,心神不定。我问她“怎么了?”她居然象个孩子似的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我昨晚没睡好,因为想他了。可他要很晚才回来!”我开玩笑地对她说:“你怎么跟蜜月里的新娘似的,一天也舍不得离开新郎呀?”莉莲望着墙上镜框里发黄的婚纱照,喃喃地说:“六十年了,除了二战时他去作战,我们真的没有分开过一天。对我们来说,每一天都是在度蜜月。”在她的自语声中,我听到了幸福。如果说年轻人激扬澎湃的爱情是炽热的,那么老人历经沧桑的爱情则是恒久的。
后来,我去了一家 Takeaway 打工。每到星期五晚上,总会接到一对老夫妇的电话订餐,落单的名字叫“Rose”,他们也是一对kiwi老人。十分钟后,两位老人就会手牵手来到店里买单,随后老先生一手拿着打好包的食物,一手为老太太打开店门,再手拉手慢慢地往回走。我很少看到他们说笑,但他们脸上时常浮现着一种安祥满足的表情,真有一种“彼此握着温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也习惯了周末晚上目送那一对老夫妇相依相伴的身影离去。
一天,我发现老先生一个人走进店里,手上拿着一簇红玫瑰。我问他太太怎么没来,他黯然地答道:“Rose 前天不小心扭了脚,现在床上躺着呢。” 我连忙替他打好包,关切地说:“替我问太太好,祝她早日康复”。他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轻轻的说了声:“谢谢!”走到店门口,老先生转过头来对我挥了挥手中的玫瑰:“今天是我们结婚四十五周年纪念日,本来要去情人餐厅庆祝的。”我不禁羡慕起这位叫“Rose”的老太太来。她收到那一簇玫瑰时,会有怎样的欣喜呢?
一个月后的又一个周末,Rose又和老先生手牵手出现在我们的店门口。老先生拉着老伴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感到他们是那么相互依恋。我想,他们各自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与老伴紧紧联系在一起,密切得难以分割了。
望着两位老人远去的背影,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思索已久的问题―――老年人的幸福是什么?那就是牵着对方的手,相依相伴度过平凡的每一天。哪怕只是在自家小小的庭院里栽花弄草,或搀扶着在夕阳的余辉里散步,或静静地回忆如烟的往事,只要是两个相伴一生的人在一起,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样的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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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杨林沙宕
每一个清晨我开车经过那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总能看见一个老人骑着自行车等在路的一侧。路两边都没有车来车往的时候,他便小跑着推着那辆显然是从GARAGE SALE买来的二手运动式自行车穿过马路。从老人身上穿的中式夹克衫,我断定那是一位中国老人。每天这个时候,这里总是要排上长龙,于是老人的自行车和我的汽车的车速正好相当,会并排走上一小段路。我想给老人道声早安,可是老人从来没有从车把上晃悠着的塑料袋上挪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或许是一家人正在等着的早餐,不能有丝毫闪失。长长的车龙在他眼里似乎并不存在,因此,我还没有找到机会跟老人说一声HELLO。
在诗里,在画内,在歌中,老人是一道彩霞满天的美景。虽然去国已久,然而,一个叫《夕阳红》的电视节目片头我却依然依稀记得:清晨,一群鹤发童颜的老人,身穿对襟功夫装,在如画的公园里迎着朝阳沐浴晨曦,悠然打着太极拳;白天,在书架环绕的书房里,面对书桌前插着的一枝幽兰,老人时而紧眉凝思,时而奋笔疾书;晚间,儿孙在膝前撒欢,孝顺的儿女微笑着捶揉老人的双肩……那真的是一幅写满幸福的画卷。可是,眼前这位老人佝偻的腰身,和他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的踏板的画面,分明展现的是另一种苦辣甜酸。
我父母曾经到奥克兰来看望过我。最初的一段日子,每个周末我都会带着二老出去走走,我们要么去黑沙滩看塘鹅,要么到山羊岛观游鱼,或是登天空塔去望市景,或是游植物园赏玫瑰……在短暂的新奇、兴奋之后,父母脸上的笑容与他们心头的欢欣一起渐渐沉寂。他们曾经期盼着每一个周末的到来,可是,当看到我每日里疲于奔命地劳作之后,回家时捎回的一脸困倦,他们决定周末哪都不去,说自己晕车,其实我知道,二老是想让我在周末能够休憩疲惫的身心。于是,每天清晨送我出门的时候,父亲总是问我啥时下班回家,显然是又一次忘记母亲的叮嘱,我看见母亲又一次拉扯他的衣袖,但我装着看不见。在奥克兰的每一天,坐守一座空空的房屋,数着时钟转动的圈数等待我们的归去,成了父母不能停息的主题……
当朋友问我为啥不把父母移民过来的时候,我说不具备条件,其实顾虑的是,一旦将父母移民过来,面对虽然清新、翠绿但却完全陌生的天空和土地,无异于将鲜活从他们的生命中生生剥离开去。
我从来不怀疑那些千辛万苦将生养自己的父母移民到异国他乡的儿女对老人的孝与敬。我更相信这里有许多如鱼得水安养天年的幸福老人。可是我却也听说过另外的老人故事。照顾子女的孩子是老人非常乐意的事情,然而如果这一切被强加成老人无可选择的义务的时候,老人便沦为不用雇佣却比佣人不如的廉价劳力,“孝敬”的初衷便重重地打了折;更有甚者,有人怂恿自己的父母编造悲苦故事到福利部门领取救济,遭人白眼,或者,谎称与儿女不合,到政府房屋部门申请公屋,然后将公屋出租牟利;有人为了自己的前程,飘洋过海远走他国,这原本无可厚非,可是,父母被撇在这天之一隅,成为无助的“瞎子”(不识英文)、“聋子”(不懂口语)、“瘸子”(不会驾驶),情何以堪?也曾听说,两代人反目成为路人、亲情变成恨怨……这时候,“孝心”酿制的不是琼浆,结出的却是苦涩的黄连。
今天清晨,那位老人又等在了路边。虽然季节已经变换,老人还是那身灰色夹克装,骑的还是那辆自行车。我向老人挥了挥手,打开了车窗。
我想对这位老人问一声早上好。
也想对所有老人们道一声安康、吉祥。
2005年11月21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