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瑪莎臉上總掛著笑容。
每天早上,跑步經過她那攀延著紫藤蔓的房屋時,門前的她都會微笑著和我打招呼:“貓寧兒(Morning)!”
她不光和我,還和每一個晨運跑過她家門的人都笑著招呼:“嗨,皮特爾,今天天氣真好啊!”
今天的天氣果然好,晴朗的天,晴朗的雲,還有這永遠晴朗著心情的瑪莎。
的確,清晨碰見了這般美好的晴朗天氣,一天都會有好心情的。
我看到,清晨時瑪莎總是苗圃園丁般裝束著自己,身著圍裙,手上戴著塑膠手套,手裡還握把修剪枝條的剪刀。許是早早起身,撥開了晨露,剛剛在房前花園中打理完了花木,這時悠閒地看著有人從門前經過,瑪莎便愉快的迎上前去熱情地和人打著招呼。
瑪莎家沒有養狗,每當見著溜著狗只散步的人們,除了不忘招呼狗主人外,還不忘除下手上的塑膠手套,彎腰從腰中維繫著的圍裙衣袋裡掏出幾塊褐色的狗糧,在手心裡喂著狗兒。
瑪莎邊喂邊騰出手,撫摩著毛茸茸的狗兒腦袋誇獎著:“噢,慢點兒,真是個好貝兒。”
狗兒歡快地搖頭晃腦,瑪莎更高興了,笑容也更加燦爛。
瑪莎燦爛的笑容朝陽一樣,輝映得人心裡暖暖的。
( 2 )
我從來都看不出西方人的年齡,有一天她卻為難我,讓我猜猜她的歲數,我遲疑著說:“五十歲?”
言畢,瑪莎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哦!天呀,你說我五十了嗎?哈……我有那麼老嗎?你可知道,我老公我兒子他們都說我只有二十一歲呐……"
我無地自容,紅著臉,連連向她道歉著,我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好幾天早晨我都繞道別處跑步。
可我腦海裡滿都是疑團,這怎麼可能?瑪莎無論如何也不像二十一歲呀!我眼再拙,也不能拙到連瑪莎臉上的魚尾紋和班白的頭髮也視而不見吧?
這,怎麼一回事兒啊?瑪莎那天笑得好象有點,有點兒,哪兒不對勁兒似的?
我百思不解,只好問鄰居珍妮,珍妮回答我:“瑪莎嗎?她已年近七十了。唔,她人很好,但是,她……她很可憐。" 說到這裡珍妮遲疑著不往下說了。我記住了前次的冒失,儘管很想打破沙鍋問到底,想繼續問她,瑪莎她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可,我還是忍住了。
幾天后,我的小兒子約翰開門去取報紙,在院子裡竟叫了起來:“阿媽,怎麼信箱有包鬆餅,還有封信?這都甚麼年代了居然還有人用手寫信?……,唔,這鬆餅烤得挺好吃啊!”
我急忙出門,一把抓過了信。
信是兩弧交叉的老式信封,手工裁制粘貼,糨糊似有不幹。再看約翰手中,一個毛邊紙袋裡鼓鼓囊囊。
信的確為手寫式,信箋上英文句式規整,大意為:前次唐突怕引起誤會,這幾天早上都未見你跑步特致問候,並請嘗剛剛烤制的鬆餅。信末邀請我明天去她家喝咖啡,落款瑪莎。只是落款日期有誤,竟是80年代某月某日。
我狐疑的翻弄著信箋,心裡急切地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 3 )
第二天我拿著一盒兒子放假回家從英國帶回的蘇格蘭巧克力來到了瑪莎家。
瑪莎熱情地迎接我,我們寒暄著走進了她的家門。
客廳和門廳的玄關處,瑪莎指著門邊古樸的雕花條案上一個有著青褐魚皮斑紋的簽字本,請我在上面簽名留念。
噢,這真是一個細心的主人啊!我感嘆著在這厚厚的簽字本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放眼看去,瑪莎家收拾得很整齊,幾乎一塵不染。傢俱款式雖然陳舊,但色彩搭配得十分協調,舒適而整潔。各種鉤制的窗簾桌布、幾案上精心佈置的小裝飾,讓房間顯得既溫馨又有情調。
走廊牆上佈陳著許多舊照片。瑪莎指著照片上的人向我介紹:“這是我兒子湯姆,湯姆漂亮吧!他小時候可頑皮呢,那拿皮管子澆花的,還有這玩水的照片都是他爸爸拍的。拍完了照他爸爸的寶貝相機也被他澆濕了,哈哈……”
瑪莎邊說邊笑,看得出她的笑容是打心底裡溢出來的。
我細看這些七、八十年代的照片裡,她先生從衣飾到髮型都是那個時代的款式,兒子也非常幼小,突然間我好像明白了點甚麼。
接著瑪莎問我:“瞧,這是我先生派崔克,是不是很帥氣?"
我還沒接話她就自話自說“當年喜歡他的女孩子可多啦,但最後她們都白忙活了,我們從初中就在一起了。"她笑的很得意。
我忙順著她:“是啊,你先生真帥氣,好像電影明星呢。"
瑪莎聽了,開心得不得了,正笑著突然間想起什麼,她一下子板起了臉:“是不是你也迷上了他?"
我,我真是哭笑不得,忙辯解:“那也要你介紹後才有機會呀,我見都沒見過他呢。"
瑪莎仿佛鬆了口氣,悄聲對我說:“我把他藏了起來了,藏到只有我才能見到他的地方。"
我頓時毛骨悚然。
見我失態地盯看著她,瑪莎卻莞爾一笑:“瞧你,被嚇著了吧?我開玩笑呢。派崔克和兒子小湯姆一起去了南島旅遊,他們要過了聖誕節才能回來。"
說著話瑪莎又帶我去參觀她兒子的房間,看著看著,我心裡突然覺得很不自然。
這是一間非常乾淨的房間。淡粉藍色的碎花床罩鋪得平平整整,床邊一個粉藍的衣櫃和粉藍色的窗簾和這床罩相襯的極為和諧雅致。一張不寬卻很長的書檯幾乎佔了一面牆邊,書檯上沒有現時兒童臥室裡常見的電腦等物,有的只是一盞舊舊的罩裹著老式流蘇燈罩的
檯燈。書檯上端的牆上還貼著一些男孩子喜歡的舊式海報。
看得出來瑪莎仍每天在精心收拾著兒子的房間,耐心細緻地等待著兒子的歸來。
參觀完我們回坐到沙發上,熱情的瑪莎招呼我說:“來,快點喝咖啡吧,別涼了。還要吃巧克力嗎?我有一盒很好的巧克力,那還是派崔克在去年情人節送給我的。"
我趕忙說:“我剛拿來了一盒不是嗎?吃那盒就行了。"
瑪莎笑了:“坦白說,我還真捨不得吃那盒派崔克送的呢。"
閒聊中,她又聊到了孩子,像所有的媽媽一樣,她對自己的兒子小湯姆讚不絕口。
瑪莎的家中有著一種特殊的寧靜,像時間靜止了般,彷彿這一切均凝結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段裡,連她的愛也凝結在這一時空中。
可這一切究竟為什麼?我腦中劃出個大大的問號。
( 4 )
中國年到了,年三十晚上瑪莎來家裡做客。她帶來一盤她煮的菜,看到鄰居珍妮、比爾、皮特兒、雲蒂都來了,她很開心。
一回頭看見了我的小兒子,她問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歲"約翰回答。
只見瑪莎高興地拍拍手: “喔,我兒子湯姆十五歲,比還你小幾歲。過些日子他從南島回來我介紹給你們認識。"
約翰很奇怪看著瑪莎,大概他無法理解,這位看起來比媽媽大許多的老人怎麼會有一個少年的兒子?
我拉拉兒子衣袖,示意他去給客人斟茶,這時珍妮使個眼神叫我去外面的木台。
“你還不知道瑪莎的故事吧?"珍妮問我。
我搖搖頭:“我感覺到她有些不正常,但不知道為什麼。"
“她的先生和兒子在1989年去南島旅遊時遇到了車禍去世了,從那之後, 瑪莎的時間就停留在那裡,不曾改變。"
雖然我已經有些猜測, 但我的心還是一下子就揪了起來,酸楚滿滿的。
我們一同憐憫地回望向瑪莎。是怎樣的深愛讓她停留在那個時刻不願醒來?是怎樣的悲傷讓她不能獨自面對未來?是怎樣的徬徨讓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只見燈光下,笑容滿面的瑪莎若無其事地和大家寒喧著,她臉上看不到絲毫的憂傷和煩惱,大家看到的只是一個快樂的老人家。
珍妮感嘆:“我們要能像瑪莎一樣快樂的活著該多好呵!"
“是啊”我喃喃道。
“嗨,珍妮,你們在聊什麼呢?”
不知何時,瑪莎笑著走來,臉上堆砌的笑紋,好象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菊花。
我想,明天清晨,瑪莎的笑容還會和陽光一樣,燦爛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