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南島發生一宗槍擊案,一名男子槍殺工收局職員,造成二死一傷惨案。媒體披露他殺人之前生活的窘困無助,其中有張他睡在車子里的舊照,一個大男人睡在狹小的車子里,一定不會覺得很舒適。這使我聯想到,如果之前能有一張床容他過夜,而社會又能給他更多的援助,故事很有可能是另一個結局。
一張床,對於一個人來說,意味着有瓦遮頭,有地棲身,三餐之外,也得一宿。
所以床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為人的一輩子有三份之一要在床上度過。
還記得一九五四年在上海,睡的是江南流行的「棕綳床」,一種木制框架,以棕絲捻成繩,精工密編而成的床,古老却一直時興。鋪上棉墊,睡在上面柔軟又有彈性,非常舒適。其時随母由沪至蘇杭省親,在娘舅家中睡的都是這種「棕綳床」。蘇州娘舅的房子在河邊,我睡的床靠窗,清晨坐起來推開雕花的窗扉,探首出去便見小河人家炊烟裊裊,烏蓬船往來水中,床上觀景的雖是小童,却留下畢生的記憶。
後來到廣州雖說也是睡西式大床,但却鋪以床板,上面加一張竹蓆,涼快可是太硬,之後就一直睡板床。廣州傳統的板床很靈活,下面是两張橋凳,上面擱幾塊床板,即成床也。除了可以睡,還可以做功課,很多廣州人童年記憶中,都有「棟企床板做功課」這一場景。這種床可以隨時拆開搬移,遇盛夏酷熱,就把床搬到街上,在星空下乘涼過夜,耳邊還响著街坊鄰里的笑語,我在廣州的幾十年,覺得板床只要一搬到街上就變得特別舒適。
文革時在「牛棚」里,睡過一種世所罕見的「箱床」,以六隻木箱翻轉排成一線,組成一張寬五十公分,長二米的箱床。除了窄了點,好歹近似木板床,但木箱上面釘有两根板條,六隻木箱上一共橫着十二根,人睡上去,如同睡在一塊大搓衣板上。想出這個主意的專案組長孫某人,看到我等牛鬼蛇神在箱床上輾轉反側,樂得笑出聲來。在漫漫長夜里我常苦思不解,叩問上蒼,人的聰明才智何以無止境,創造出身下這一張箱床,算不算中華四大發明之後的第五大發明?!
出國後在南太平洋小島也曾席地而眠,一家人睡在小店的地板上,晚風從門縫里吹進來,帶來清涼與濤聲不絕,終日辛勞之餘我一夜無梦,以地為床却不覺辛苦,也不自怨自艾,因為心里明白追尋自由與美好人生,應該也值得付出這些代價。
其後終於睡上「席梦思」,我喜歡偏硬的床褥,每天上了床,首先是放下心頭諸念百事,一概不去想,也不去計較,把心靜下來。然後第一件事急不可待的就是「摸」,摸到以後,抓住不放,還細細把玩,反復欣賞,愛不釋手,即使不得不鬆開放手,還是意猶未盡。
我這個人甚麼都好,就是在床上這一習慣不好,自己心里明白,但積習畢竟難改。連蛙妻都拿我沒辦法,屢勸不改,只好放棄﹕「你要摸就摸個夠吧,我可要睡了。」
有她這句話自此我更放肆,摸了又摸,還真沒個完。
誰教我床頭擱著的好書有那末多呢,一摞一摞,這本讀一半,那本又開卷,床上夜讀,全憑即興,所以惟有靠「摸」,摸到哪一本讀哪一本。
在此還想請教正竭力從想入非非回到一本正經的讀者諸君,這一「摸」是好習慣還是壞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