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羅曼德的駕駛溪(Driving Greek)見到巴里‧布里克爾(Barry Brickell)的陶藝作品,站在他那看上去搖搖欲墜的工作室門外,可見藝術家使用的工具散落一桌,四壁堆滿各種資料、原材料和專用工具,器皿與作品交錯迭放,一條破舊的工作圍裙被隨手扔在價值連城的陶塑上。
巴里‧布里克爾的陶藝作品充斥著擬人的曲線軀體、充滿奶汁的乳房,變形的螺旋體,連體的尖塔球體,想象力發揮到極致的造型,第一感覺是這位陶藝家那股內心衝動的巨大能量,以及強烈的創作原動力。
那的確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欲望,一如藝術家與生俱來對自然天成的情有獨鍾,巴里‧布里克爾摒棄都市浮華的玫瑰人生,選擇有樹木,泥土,岩石,海灘的山野隱居,建窯燒陶,他通過揉和立體派分解組合以及塞尚的線與面的關係,創造出一種獨特的紐西蘭本土陶藝風格,它的特點就是通過造型、紋理与顏色,表達粗糙與原始。在這些看上去沒有生命的陶器後面,可以諦聽到吶喊聲聲,都市對自然包圍侵蝕所引起的反感,重返山林綠野祛除文明羈絆的掙扎……
那些陶器不光滑的表面,有著即興的浪漫,在宣洩作者人生感怀與思想情結的同時,也有對生活里不同觀點的嘲諷与寬容。如果說法國畫家高更在大溪地畫出了南太平洋風情的西洋畫,成為歐洲文明和藝術与原始自然結合的典范,那么巴里‧布里克爾就是紐西蘭的「高更」,而且比高更走得更遠。
我欣賞他的陶藝作品里那些卡通式漫畫的誇張,箇中蘊含著離群索居,歸真返朴,童心未泯,這是許多大師的共通特質,沒有這一特質,假「藝術」之名者沽名釣譽,趨炎附勢,惟恐天下人不知,搞出來的通常都不是藝術,而是低劣的仿制與塗鴉。
藝術創作決不可自以為是,而只能自得其樂。
巴里‧布里克爾的作品早年在世界博覽會上己獲認可,得到許多國家博物館与收藏家收藏,許多媒體、藝術雜誌与學者亦報導、評論其陶藝作品的國際成就,但藝術家本人卻一向低調,埋頭創作与環保,因為己經鶴立雞群者,高下既見,必遠離雞群,只有群雞仍在聒噪爭搶誰最高超。
其實我更欣賞他那幾座各時期自建的窯,當年爐火紅紅,煉就一件件傳世之作,而粗鄙的世俗雜念全都隨之灰飛煙滅,留下的只有一番心血與激情的藝術結晶。爾今窯壁雖已黑冷,卻仍告誡來者,凡真藝術必經千錘百煉方可成就。
慚愧呀,自己熱愛藝術途中跌跌撞撞一路行來,迄今仍只一個徘徊藝術殿堂之外多年不得其門而入的門外漢。
駕駛溪的小火車站實際上只是巴里‧布里克爾陶藝工場的一部份,幾乎每一角落、每一擺設,都可見与陶有關的東西,陶缸陶瓶陶俑陶塑,斜倚橫倒,蕨草寄生,開著野花,甚至蛛網密佈,乍看凌亂雜散,實均經精心佈置,錯落有致,蔚成一景。
半個世紀前,巴里‧布里克爾買下這塊林地辟為工作室,起初利用窄軌小火車拉運陶土與燒窯的木柴,進行藝術創作之餘,對小火車不斷投入資金,經過三十五年的改造建設,終將小火車用於觀光營運,迄今每年已有三萬多人次光顧,堪稱「以藝養商」的成功典范。但這并不是他最令人欽佩之處,巴里‧布里克爾最值得敬重的是,他將「以藝養商」成果------小火車運營所得,悉數投入環境保護。
這位熱愛大自然的陶藝家對殖民時代濫伐以及採金留下的破壞痛心疾首,立志傾盡全力恢复當地的生態原貌,他除了種植珍貴的考里樹,還清除所有入侵的非本土植物,包括砍去當年淘金者栽下的樹木,鏟除外來的雜草。他修築了保護柵欄,確保區內原生動物的安全與繁衍,還計划建造堤壩,營造濕地供更多鳥雀魚類棲息。
對於己屆八十歲的巴里‧布里克爾而言,這些環保大計的成果幾乎沒有哪一項是自己可以見到的了,哪末他為甚麼還要這麼做呢?
當我乘坐小火車穿越茂密郁蔥的山林時,兩旁不斷掠現陶藝家的作品,它們立在樹墩草叢中仿佛已与環境渾成一體,而那些幾十年間先後植下的考里樹年輕茁壯的枝椏長滿綠葉,幾乎伸進窗來,兩三百年後它們的樹冠將高聳雲霄,屆時可會有哪一個孩子坐小火車來到樹下聽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個陶藝家在此建造了這一切,將自己的才華与生命獻給了這一切。只要在某一顆心靈點燃起熱愛藝術與大自然的火花,這位紐西蘭本土藝術家則後繼有人矣。
(Driving Greek Railway & Potteries在科羅曼德鎮(Coromandel Town)以北三公里,距奧克蘭一百六十四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