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上一世紀四、五十年代,國人過農曆新年都是稱「過年」的,那時好象沒聽說過「春節」這個時髦的字眼。
過年是一年之中的大事,而廣州西關最熱鬧的寶華路、第十甫和上下九路,從廣州人俗語中「挨年近晚」之時開始,便出現了「行街」(逛街)的人潮,家住在珠璣路的我,有事沒事就往這幾處鬧市去,而家里早就忙得不可開交,那個「年」字不是寫在揮春上而是寫在人面上的,充滿了樂洋洋的歡喜。
過年的先聲是置辦年貨,分食物、禮物与衣物三類。廚房外陽臺上先是塞進幾隻「咯咯」直叫的鷄項,準备用作敬拜神明祖先,然後是買進「皇上皇」的臘肉和臘腸還有臘鴨,再就是大量的生油了,炸油角和煎堆是耗油最驚人的。這些都在除夕前两週就陸續备妥,新鮮的魚肉果蔬要到年關近了才去採購。負責這些的是媽咪和保姆菊英,至於買瓜子糖果蜜餞則由我作媽咪的跟班同住。
在「趣香餅家」和「十甫食品店」可以一次買齊紅黑瓜子、糖冬瓜馬蹄椰乾、花生糖果,除了捧回家放入八寶盒中用作客人來拜年時饗客,媽咪還要另買許多小包的瓜子糖果,着店家用牛皮紙袋包好,盖以印有吉祥圖案的紅紙封口,這些便是登門拜年時送人的禮物。
在置辦年貨的同時我和姐姐都會被帶去「自良布店」做新衣,總會聽到裁縫為我度身時,故作驚訝「少爺仔又長高了」的恭維,然後是到「鶴嗚鞋帽店」買新鞋。
除了添新衣置新鞋,年前的高潮是逛花市,然後在買回來的金桔樹和桃花下面,全家動手包油角煎堆,由菊英隔夜炒好花生椰蓉的糖餡,媽咪揉好酥皮,一家齊齊動手包。
油角煎堆要邊包邊炸,我和姐姐自然忙於邊炸邊吃,廣東人常言吃剛油炸好的東西「熱氣」,会嘴生泡鼻流血,於我而言却全無「熱氣」這回事,熱得燙嘴的油角只管吃了又吃。
因為家家戶戶都在炸油角煎堆,大街小巷里飄溢著一股誘人的油香,西關人稱「油膩」為「肥」,家中有充裕的錢財制作數量相當的油角煎堆,是一種興旺發達的吉兆,「家肥屋潤」是也。
西關人自古以來都認為「洗邋遢」可以除去舊歲積下污穢之氣与霉運,定在農曆的年二十八「洗邋遢」,也就是大掃除,這是過年前必須行之的另一件大事。菊香和媽咪把床都掀起來,移開傢俱,用水管和竹掃把「洗地」,水从三樓順著樓梯瀉下,因為二樓和樓下都在「洗地」,整幢小樓只聞竹掃把「涮涮」之聲。而我也往往趁此機會找回許多以為已經遺失的玩具和連環畫,它們藏在床底下或屋角的大木櫃後面,早已蒙塵逾寸。
辦齊年貨,炸妥油角,洗淨邋遢,穿上新衣新鞋,就可以過年了。
那時沒有電視,也不看「春晚」,年三十晚食罷「團年飯」,就去行花街。花街擺滿時花果樹,有論支也有論盆賣的,可以議價,一來一往之間,亦都客客氣氣。花市人多,水洩不通,人擠得像千層糕一樣,似乎粘在一起,完全沒有個人私密空間,所以幽默的廣州人有「大姑娘行花街,顧得上,顧唔得下」之說。
年初一早上先給父母拜年,收了「利市」拆開,就有錢下樓去買炮仗和「金錢炮」(摔炮),用鷹嘜炼奶空罐罩住炮仗點燃,看著空罐飛上半空,是一大樂趣。有時也買「電光炮」來放,這種炮仗威力極猛,能震得两耳嗡嗡响半天。
初二開始有人上門拜年,那時電話不普及,須要老少均衣著齊整光鮮潔淨,全家擠車上門給親友拜年,彼此見面雙手抱拳滿臉笑容互道「恭喜!」平輩相互拜年之後,小輩就給長輩拜年,要高呼﹕「恭喜發財!」,下一句「利市逗來」只能在心里說。
父母拜年忙,我自然忙著接「利市」,與此同時父母也忙著派「利市」。那時「利市」的確只是一種「意頭」(兆頭),對於派「利市」者与收「利市」者而言,只不過是一種皆大歡喜的禮儀罷了,不象爾今的世道,三歲孩童從你手中接過「利市」,第一動作是看里面的鈔票面額,黃毛小兒還會嫌少,給大人臉色看。
當年我收過最大的利市是五萬元,也就是五元人民幣,那可是一筆可觀的錢財。在炮仗聲中,眾親友圍坐嗑瓜子吃油角,欣賞桃花綻放金桔累累,嘰嘰喳喳話家常,彼此的感情就是這樣通過拜年維糸交融以及增長。
那時的過年,家境毋論貧富都要鋪張一番,但不擺闊不炫富,豐儉由人,不奢侈浪費,除卻辭舊迎新祈望吉祥,更是从一家到天下,由內心至外表,都浸淫在喜樂中的一種真正的熱鬧,沒有商業味,只有人情味,那才是名符其實的民間節目,大家圖的就是這一種過年的况味。
而我記憶里的年,有着深厚的西關地道民俗,乃南粵風情画面里,最有光彩和活力的一瞥也。